視線抬起,隔著大半個空曠庭院,準確向姜鸞站立的方向望過來。
姜鸞歪了下頭,顏色淺淡的柔軟的唇瓣彎起,粲然一笑,露出兩隻潔白的小虎牙。
裴顯面上並無什麼反應,隔著綿密的小雨,兩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開了。
他的眼光極為銳利,只短短瞬間便發現了許多情況。
這位養在深宮的漢陽公主,臉上氣色並不太好,唇色發白,血氣不旺。
碧玉年華的少女,雖然顯露出超出年紀的鎮定,但整個人給他的感覺,很脆弱。
小小的,蒼白的一隻,大半個身子籠罩在殿室的陰影裡,彷彿纖細荏弱的梔子花,只需要輕輕一掰,便從根折斷了。
“喲,裴督帥總算來了。”
吳用才急忙攬起衣襬快步下臺階,討好地過去行禮,“剛才裴督帥不在,兩儀殿裡那個兵荒馬亂喲。”
裴顯冷淡地唔了聲。
眼角餘光依舊打量著荏弱的貴女,“聖人傳話,要廷杖漢陽公主?”他追問,“杖多少?”
吳用才含糊道, “這可不好說。聖人並未說數目。剛才聖人發下雷霆大怒,再三催促行刑。雖說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但這回犯下大錯,不杖只怕不好收場。督帥您看怎麼辦,聖人還在殿裡等著哪……”
“杖死了誰擔責?”裴顯單刀直入地道。
吳用才一愣,縮了縮肩膀,諂媚地笑了,“咱家哪敢問呀。要不,督帥進殿和聖人商量商量?”
裴顯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吳用才的臉上,轉了一圈。
“那就是無人擔責的意思?”
“哈哈哈,督帥說笑了。我等都是為聖人效命,哪個身上不擔責?理應鞠躬盡瘁才是。”
薛奪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等吳用才帶著假笑走開,他立刻奔過去,壓低嗓音進言,
“督帥三思。漢陽公主不能打!先帝最小的女兒,連笄禮都未行過,身子骨又病歪歪的,三兩杖打死了,那死閹奴只管袖手看著,黑鍋都落在動手行刑的兄弟身上!咱們玄鐵騎入京是來勤王的,不是來背鍋的!”
裴顯扯了扯唇,“現在知道玄鐵騎不背黑鍋,剛才廷杖御史又是怎麼回事。御前內監們不肯背鍋,把黑鍋甩出來,你倒來者不拒,接個正著。”
薛奪煩躁地脫下手腕的鐵護腕,往地上一砸,青磚地積了不少水,砰地濺起幾股水柱。
“宮裡一群陰貨,他孃的。”
庭院中央,四名當值禁衛面無表情,磨磨蹭蹭地在小雨裡準備廷杖用具。
吳用才作為監刑太監,在旁邊催促幾次了。
“一個烏木凳,你們來來回回地挪位置,要挪多少次?”
他感覺出幾分不對勁,抬高嗓音呵斥, “我說你們幾個,該不會在拖時辰吧。咱家告訴你們,聖人心意已決,是不會更改聖意的——”
十七八位身穿硃紅絳紫各色官袍的朝臣,就在這時穿過兩儀殿門,手捧玉笏,排成兩列向殿前行來。
細雨幾乎停了。
濃雲翻滾的天幕上露出一絲陽光。
為首那名頭髮斑白的老者,身穿文官紫袍服,腰繫金魚袋,神情肅穆,正是尚書省長官,官居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朝中敬稱‘王相’的王懋行。
十七八名朝廷重臣魚貫走到兩儀殿外,分成兩列,端端正正跪倒,對著殿宇方向行禮,起身,俯身再拜。
“老臣王懋行,奏請天聽。”
王相王懋行,出身世家大族之首的太原王氏,家族三代之內出過兩任宰執,本身是先帝臨終時任命的輔政大臣,在朝中聲望極高。
這次叛軍圍困京城,王相是堅定的守城主戰派。
“晉王殿下堅守京城,寸土不讓,護我大聞朝百年社稷。危急之時,漢陽公主下令‘不惜代價守城’,雖有誤傷,大節無虧!臣等為漢陽公主請命,請陛下免廷杖!”
在他背後,眾多重臣們手捧笏板,端正稽首,
“臣等為晉王,為漢陽公主請命!”
“請陛下免廷杖!”
眾多朝臣齊聲請命,一遍又一遍地迴盪在殿室外空曠廣場,如無聲海嘯,於無形間撼動人心。
庭院裡準備了一半的廷杖用具當然停了。四名禁衛得了頭兒吩咐,面無表情站成了四根木樁子。
吳用才縮著肩頭往人群后面退。
姜鸞站在殿外欄杆邊,眸光低垂,望著下面的動靜,指尖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