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不能夠參加大殮的並不單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幾個。覺慧知道這是道士的胡說,不過他也不反對,他想:“我已經跟爺爺訣別過了,用不著管你們這些鬼把戲。橫豎棺蓋一釘牢,什麼都完了。”
總之老太爺死了。他的死給這個家帶來了大的變化。一切的事情都停頓了。堂屋成了靈堂,彩行的人來紮了素彩;大廳成了經堂。靈堂裡有女人哀哭;經堂裡有和尚唸經。靈堂裡掛起了輓聯和祭幛;經堂裡掛起了佛像和十座閻羅殿的圖畫。鬼又一次在這個公館裡出現了。
眾人都忙著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說忙著借死人來維持自己的面子,表現自己的闊綽。三天以後,“成服”——紛至的禮物,盛大的儀式,眾多的弔客。人們所要求的是這個,果然全實現了。只苦了靈幃裡的女眷:因為客來得多,她們哭的次數也跟著加多了。這時候哭已經成了一種藝術,而且還有了應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們正在說話或者正在吃東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來,她們馬上就得放聲大哭,自然哭得愈傷心愈好,不過事實上總是叫號的時候多,因為沒有眼淚,她們只能夠叫號了。她們也曾鬧過笑話。譬如把嗩吶的聲音聽錯了,把“送客”誤當作“客來”,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經進來了還不知道,靈幃裡寂然無聲,後來受了禮生的暗示才突然爆發出哭聲來的。
至於做承重孫和孝子的那幾個人,雖然“報單”上說過“泣血稽顙”的話,但是他們整天躲在靈幃裡,既不需要哭,又不必出來答禮。弔客來的時候,他們伏在鋪了草荐的地上不動;弔客去了,他們可以睡下去或坐起來暢談各種事情。
覺民兩弟兄在這一天的確比較苦些。在別的日子他們可以實行消極抵抗的辦法,就是說,完全不管。但是在“成服”的日子,他們卻不得不出來“維持場面”(這是他們自己的說法)。不用說他們自己並不願意,不過他們也不太重視這件事情。他們被安排在外面答禮,換句話說,就是陪著每一個客人磕幾個頭。每次當禮生唱到“孝子孝孫謝”時,他們已經磕了不少的頭。他們每次看見叔父們和哥哥覺新頭上戴著麻冠、腦後拖著長長的孝巾、穿著白布孝衣和寬大的麻背心、束著麻帶、穿著草鞋、拿著哭喪棒、低著頭慢慢地走路的神氣,總要暗暗地發笑。他們感到了看滑稽戲時的那種心情。
覺民和覺慧就這樣地被關在家裡過了一個整天。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們兩個人都跑出去了。覺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閱報處去工作,他一直到晚上才回家。那時覺民還不曾回來。
大廳上很清靜,誦經的和尚早散去了。覺慧走進裡面,堂屋裡沒有一個人。靈前一對蠟燭上結了大燭花,燭油繼續流下來,堆滿了燭臺。香爐裡的香也已經燃完了。
“怎麼今天就這樣淒涼?他們都跑到哪兒去了?”他這樣自語著,就走到供桌前拿起鋏子把燭花挾去,又點燃了一炷香。
“不行。單分田、分東西,不把古玩字畫拿出來分,這樣分家還是不徹底!”忽然從祖父的房裡送出來克定的聲音。
“古玩字畫是爹平生最喜歡的東西,他費了很大的苦心才蒐集起來,我們做兒子的不能隨便分散,”克明在房裡解釋道,他一面說話一面喘氣。
“我並不希罕這些東西。不過現在不分,將來也會有人獨吞的,”克安生氣地大聲說。“凡是爹的東西,都應該拿出來大家平分!”
“好!你們主張分,明天就分罷!憑良心說,我並沒有獨吞的心思,”克明說著,氣惱地咳了兩聲嗽。
“三哥,你當然不會獨吞。你做律師有那麼多的收入,還希罕這一點小東西?”克定冷笑道。
於是房裡起了一陣響動,接著是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忽然門簾一動,克定從房裡走出來,嘴裡抱怨著:“什麼遺命,遺贈,都是假造的!這樣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覺新神氣沮喪地從房裡走出來。
“你們就在分家了!這麼快!”覺慧譏笑地說。
“我和媽不過做個傀儡罷了。我得了爺爺遺命所給的三千元西蜀商業公司的股票,四爸他們還不大肯承認,”覺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媽呢?”覺民剛從外面走進來,聽見覺新的話,就介面問道。
“姑媽只得了一點東西,還有五百塊錢的股票,這還是列在‘遺贈’裡面的。陳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館,是爺爺遺命給她的。你要曉得我們家裡就只有我們這一房跟姑媽的感情好,哪個肯替姑媽講話?”覺新感嘆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講話?”覺民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