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不可理解。在這個家庭裡到處都是謎,都是他解不開的謎。他立在那裡,用他的茫然的眼光去看戲臺上矮小的丑角和長身玉立的旦角(他認得這就是四爸喜歡的張碧秀)怎樣細緻地調情,然後又去看那些滿意地笑著的觀眾,尊貴的,和較不尊貴的,以及完全不尊貴的,那許許多多的觀眾。他輕蔑地笑了笑,過後又把覺新方才說的話完全忘記了。他慢慢地踱著,心裡在盤算他自己的那件重大事情。於是他的眼前依次地出現了美麗的幻景。
過去的種種事情,未來的種種事情,他都看見了,這都是關於他和她的。他很樂觀,因為她給了他勇氣和確信。她已經完全信任他了,不僅信任他,而且堅決地對他表示不會使他失望。他跟她中間,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最初,每天在補習英文之後,閒談著彼此的性情、志願和希望,漸漸地談到了彼此生活中的種種小事,終於各人把心剖給對方看,而且得到相互的瞭解了。兩人中間的關係更深了一層,於是深到了各人都感覺到不可分離的程度。又由與戀愛問題有關的閒話,而談到親友間的戀愛事情,談到梅和覺新的事,以至於談到自己的事情。他記得她怎樣紅著臉低著頭一隻手翻弄書頁,裝著有意無意的樣子,對他說她如何需要他,將來不會離開他到別的地方去。她又說她的前途有許多障礙,她的處境是如何困難,她的地位是如何孤獨,她決定不顧一切地向著新的路走去,她如何需要一個像他這樣能夠了解她、安慰她、幫助她的人。他們兩個在心裡早已互相瞭解了,只差在口頭上說出來。機會既然來了,他便說出了許久就想說而未說的話,把自己表現得是怎樣的一個英雄。他甚至說為了她的緣故他可以犧牲一切。接著她也說了一些話。兩個人的話都是說一句就可以被懂得十句的。他們對彼此都有了信賴,他們對於希望的實現也有了確信。這一次的談話好像是揭開了帷幕,於是重要的問題就解決了。事情就發生在今天。
未來生活的美麗的幻景也跟著出現了,自然是很誇張的。這個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忘記了一切可能的障礙。他站在堂屋門前的石階上,他又一次看到戲臺上的調情的人物(已經不是矮小的丑角和長身玉立的旦角了,卻換了一個畫眉傅粉的小生和一個嬌小玲瓏的花旦),看到那些依舊滿意地笑著的觀眾,聽見文德在戲臺上大聲念著:“陳大老爺賞張小桃二十元”,看見臺上的小旦含笑向臺下那個大鬍子請一個安,他的臉上又一次浮現了輕蔑的微笑。他覺得他們對於他不再是可怕的障礙了。於是他又抬起眼光看遠處,看他理想中的生活,一直到有人在背後拍他的肩膀的時候。
這是一隻很熟習的手,這隻手把他帶回到現實生活裡面來。他回過頭去、正看見弟弟覺慧站在後面,望著他微笑。他便問一句:“你也跑出去了?”
“當然,家裡又熱又悶,鬧得太不像話。我不走才怪嘞!”覺慧得意地笑著說,“你一定有了好機會。”覺慧已經從哥哥的臉上看出一切了。
覺民微微紅了臉,點頭道:“我們的事情決定了。第一步是沒有問題,今天我們什麼話都明白地談過了。現在應該進行第二步。……”他的臉上又現出滿足的笑容。他那並不十分銳利的眼光從金絲眼鏡後面透露出來,在覺慧的臉上轉動。
覺慧的臉上掠過了一種異樣的微笑,這是妒忌的微笑,雖然極力忍住,但是終於露了出來,不過別人很難注意到。他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也曾在暗中愛過琴,不管他從前怎樣對覺民說過他把她當作姐姐那樣地愛,不管他又曾經愛過另一個少女,而且這個少女又為他犧牲了生命,不管他平日怎樣希望哥哥的戀愛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能夠使琴做他的嫂嫂,他一旦聽見他所愛過的人被另一個人佔了去,他還是不能不妒忌。然而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感情馬上就改變了。他暗暗地責備自己會有這樣的戀愛觀念,而且又慚愧自己對哥哥的事情竟然有這樣的心思。
“當心點,不要太樂觀了!……”這兩句話是覺慧起初說的,那時候他多少還受著妒忌心的支配,雖然事實上他的話也有一點道理。
“一切都不成問題,”正在興頭上的覺民聽見覺慧的話一點也不沮喪,他還說:“你平日很勇敢,怎麼現在就這樣過慮了?”
覺慧聽見覺民這樣老實地說話,知道哥哥並不曉得自己的另一種心思,便笑了笑,說:“你有理。我祝你成功。”他無意間把眼光掉向戲臺那面,臺上鑼鼓震得人耳聾,有幾個男人光著身子在那裡翻筋斗,接著又有兩三個花臉在那裡打架,戲臺前坐著的祖父正側著頭含笑地跟旁邊一位灰白鬍須的客人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