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月捐應該繳了,”做會計的黃存仁忽然笑著對覺慧說。
“明天給你送來吧,今天身上沒有錢,”覺慧摸了摸衣袋、抱歉地笑答道。
“明天不送來是不行的啊,”黃存仁含笑地說。
“他要錢的本領真厲害!我也被他逼得沒有辦法,”張惠如走過來插嘴說,他的三角臉上帶了笑容,他拿手指指著黃存仁。“我今天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出來,居然在箱子裡頭找到一件去年新做的薄棉袍子穿在身上。這個時候穿棉袍子!太笑話了!我姐姐恐怕會疑心我有神經病。我說我冷,一定要穿著出去,我姐姐也把我沒有辦法。哈哈……”他把眾人都惹笑了。他一面笑,一面說下去:“我穿了棉袍從家裡走出來。真熱得要命!……熱得真難受。幸好當鋪離我家還不遠,我走了進去把棉袍寄放在那裡。出來時非常輕鬆,非常舒服,而且又有錢繳月捐。還如今天沒有回家,我剛才在路上碰見他,對他說了,他也忍不住大笑,”他說完又跟著眾人笑了一陣。
“那麼你回去怎樣對你姐姐說呢?”覺慧忽然問道。
“我早想到了。就說後來覺得熱了,把它脫在朋友家裡。她不會起疑心。如果真瞞不住她,就說了真話也不要緊。她也許會出錢替我取回來,”張惠如得意地答道。
“我真……”覺慧本來要說“我真佩服你”這句話,可是隻說了兩個字就住了口,因為他看見兩個警察走了進來。
“這一期的報還有沒有?”那個有鬍鬚的警察問道。
黃存仁取了一份報遞給他們,一面說:“有的,三個銅元一張。”
“我們不買報,我們是奉了上頭命令來的,”那個年輕的警察搶著說,“剩下的報紙我們都要帶去。”他把這裡剩下的兩束報紙全拿了。
“你們還要跟我們到廳裡去一趟,不要都去,去兩個人就夠了,”有鬍鬚的警察溫和地說。
眾人吃驚地互相看了片刻,都走上前去,說願意跟他們去。
“太多了,我說過只要兩個人就夠了,”有鬍鬚的警察現出為難的樣子,搖手說。後來他指出了張惠如和覺慧兩個人,要他們跟著他到廳裡去一趟。他們果然跟著兩個警察走了,其餘的人也都跟在後面。
他們剛轉了彎,正要走下樓梯,那個有鬍鬚的警察忽然回過頭來對覺慧說:“算了,你們不要去了。還是回去吧。”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你們有什麼理由沒收我們的報紙?”張惠如氣憤地質問道。
“我們奉了上頭的命令,”那個年輕的警察已經把報紙拿下樓去了,走在後面的有鬍鬚的警察依舊用溫和的聲音答覆他們。他正要下樓,忽然站住了,回過頭對他們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事,我勸你們還是安分地好好讀書,不要辦報,管閒事。”他說完就慢慢地走下樓去。他們也回到報社去商量應付的辦法。
大家憤激地談論著,各人提出不同的意見。他們談了許久還沒有談出結果。另一個警察來了,他送了一封公函來。張惠如拆開信當眾朗讀。信裡的話十分明顯:“貴報言論過於偏激,對於國家社會安寧秩序大有妨礙,請即停止發行。……”措辭於嚴厲中帶了客氣。這樣的封禁報紙倒是別開生面。《黎明週報》的生命就這樣地給人割斷了。
於是來了一陣悲痛的沉默。對那幾個把週報當作初生兒看待、愛護的人,這封信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們有著誠懇的心和犧牲的精神,他們渴望著做一些有益的事。他們以他們的幼稚的經驗和淺短的眼光看出了前面的一線光明,他們用他們的薄弱的力量給一般人指出了那一線光明所在的方向。透過週報他們認識了許多同樣熱烈的青年的心。在友誼裡,在信賴裡,他們也找到了安慰。可是如今一切都完了。短短的八九個星期的時間,好像是一場奇異的夢。這是多麼值得留戀的夢啊!
“我現在才曉得,什麼新都是假的!什麼張軍長,還不是一樣!”張惠如憤激地罵起來。
“你不看見在這個社會里舊勢力還是那樣根深柢固嗎?”黃存仁站起來,搔著他的短髮苦惱地說。“不要說一個張軍長,就是十個張軍長也沒有用!”
“總之,我說他的新是假的!”張惠如接著說,“他的所謂新不過是聘幾個外國留學生做秘書顧問,討幾個女學生做小老婆罷了。”
“不過他去年在外州縣駐紮的時候,也曾在上海、南京等處請了些新人物來講演,”黃存仁順口說了這一句話。
“夠了,”張惠如冷笑道,“你又忘了吧?他在歡迎會上的那篇演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