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鳳的頭七。……我想起她死得可憐,偷偷買點錢紙給她燒,也不枉生前跟她好一場。……我只想,在這兒一定不會給人碰見,怎曉得偏偏三少爺跑來了!”又說:“三少爺,鳴鳳也是你們的丫頭,她服侍了你八九年,你也可憐可憐她吧,讓我好好給她燒點錢紙,免得她在陰間受凍捱餓……”她的最後的話差不多是用哭聲說出來的。
“好,你儘管燒,我不向別人說,”他溫和地說著,一隻手壓住自己的胸膛,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刺痛他的心。他默默地看著她燒紙錢,並不眨眼睛。他這時候的心情,她是不會猜到的。
“你怎麼分兩堆燒呢?”他忍痛地悲聲問道。
“這一堆是給婉兒燒的,”她指點著說。
“婉兒?她還沒有死嘛!”他驚訝地說。
“是她喊我給她燒的。她上轎的時候對我說過:‘我遲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就是活著也還不如死了好。你就當作我已經死了。你給鳴鳳燒紙的時候,請你也給我燒一點。就當作我是個死了的人。……’我今天當真給她燒紙。”
覺慧聽見這悽慘的聲音,想到那兩段傷心的故事,他還能夠為這個少女的愚蠢行為發笑嗎?他無論如何不能夠笑,而且也不想笑了。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困難地說出一句:“你燒吧,燒得好!”就踉蹌地走開了。他不敢回過頭再看她一眼。“為什麼人間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語道,他撫著他的受傷的心走出了花園。
他走過覺新的窗下,看見明亮的燈光,聽見溫和的人聲,他覺得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逃回來了一樣。他忽然記起了前幾天法國教員鄧孟德在講堂上說的話:“法國青年在你們這樣的年紀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箇中國青年,在這樣輕的年紀就已經被悲哀壓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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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暑假來了。這些日子裡,覺民有更多的機會跟琴在一起,覺慧有更多的時間參加他那般年輕朋友的聚會、談話和工作。新的刊物在新的努力下出版了,又有了新的讀者。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在暑假期間高公館裡還有一件大事,高老太爺的六十六歲誕辰快到了。
克定第一個主張用盛大的儀式慶祝這個日子。他認為應當在公賬上特別提出一筆款子來籌備慶祝典禮。克定甚至強調地說:“橫豎有的是用不完的錢,每年要收那麼多擔租谷。劉升下鄉回來說,今年收成好,雖然有兵災,還可以比去年多收一點。多花幾個錢也不要緊!”管事劉升的話是大家聽見的。克安非常贊成克定的主張。平日管賬的克明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還把這個意見向老太爺報告,並且參照父親的意思擬了一些具體的辦法。
日期近了。禮物潮水似地接連湧來。人們組織了辦事處接收賀禮,散發請帖。許多人忙著,覺新甚至因為這件事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公館裡添了許多盞電燈,到處張燈結綵,裝飾得十分富麗堂皇。中門內正對著堂屋的那塊地方,以門檻為界,佈置了一個精緻的戲臺,把本城的各班名角,無論是唱京戲或川戲的,都請來唱三天戲。門檻外大廳上用藍布帷圍出了一塊地方,作演員們的化妝房間,還另外在右面的小客廳里布置了兩個專為著名旦角用的化妝室。戲目是克定排的,他對這些事顯得是一個出色的專家。克安也參加了這個工作。
這其間眾人都忙著,各人有各人的職務,只便宜了覺民和覺慧兩個人,他們不但不做任何事情,反而常常溜到外面去。只有在正式慶祝的三天裡面他們才不得不留在家裡,不得不時時在人前現身。
在這三天裡面他們得到了從來不曾有過的經驗。這個家在平日雖然使他們討厭,但是他們多少還認識它。在這幾天裡它卻完全改變了面目。它變成了戲院,變成了市場。到處都是人,都是吵鬧的聲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臉。連他們的房間也暫時被較熟一點的客人佔據了。這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有幾個瞎子在那裡彈洋琴,唱《大賀壽》一類的調子;那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有幾個瞎子拉著胡琴在那裡唱(禁止)的小調,男人尖起喉嚨拚命掙出女音,女人又極力裝出男人的粗大的聲音;又有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大家圍著一個布帷聽裡面的特別口技,因為布帷裡面發出的盡是些使人肉麻的男人跟女人調情的聲音,所以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是不能去聽的。
戲在第一天下午開鑼。除了幾齣應景的戲外,大部分的戲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