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她,為什麼又要娶現在的大嫂?娶了大嫂以後為什麼又依然想著梅表姐?這一切他似乎瞭解,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他的確不能夠了解了。這個大家庭裡面的一切簡直是一個複雜的結,他這顆直率的、熱烈的青年的心無法把它解開。他站在大哥的面前,看著大哥的帶痛苦表情的臉,一個可怕的思想突然來襲擊他的心。這個可悲的真實就是:這般人是沒有希望了,是無可挽救的了。給他們帶來新的思想,使他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不過是增加他們的痛苦罷了,這正像使死屍站起來看見自己的腐爛一樣。
這個令人痛苦的真實折磨著他的青年的心。他似乎明白了這一切,而且將來的更不愉快的結果也預言似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了。他彷彿看見在他的大哥,在他們這般人的面前橫著一道深淵,但是他們竟然毫不遲疑地向著它走去,好像不知道一樣。事實上不知道也好,因為他們已經是無可挽救的了。他自己的處境是這樣的:他眼看著他們向那個深淵走去,卻無法援救他們。這是多麼痛苦的事!想到這裡,他自己也變得憂鬱了。他似乎走進了一條窄巷,找不到一個出路。外面的笑聲接連地傳到他的耳邊,好像在譏笑他。
“算了罷,小小的腦筋裡哪兒裝得下這麼多的事情!只要我自己好好地做一個人就行了。”這樣想著,似乎找到了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不再去想這些事情了。他信步走到窗前,把頭伸出窗外去望,看見覺英、覺群和淑英、淑華、淑貞、淑芬幾姊妹在階上踢毽子,覺民也加入在裡面踢。
“怎麼你們都來了?”覺慧笑著大聲問。“還沒有開飯嗎?”
淑華正在下面踢毽子,一面踢一面數著。她聽見覺慧的聲音,吃了一驚,本能地抬起頭一看,接著連忙用腳去鉤毽子,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毽子“塔”的一聲落在地上,剛剛踢到一百四十五下。
在旁邊幫忙數著正數得不耐煩的覺民兄妹看見毽子落了,便齊聲歡呼起來。淑華氣得不住地頓腳,一定要覺慧賠償。
“為什麼該我賠?我並沒有跟你說話,”覺慧笑答道,他轉身離開了窗前,預備走下樓去。
他剛轉過身子,便看見覺新不在這裡了,同時還聽見樓梯在響。他慢慢地走到樓梯口,踏著樓梯走下去。
他在樓梯上還聽見覺新在下面說話的聲音,等他到了下面,覺新已經在那裡踢毽子了。
“現在快要開飯了,你們還在這兒踢毽子,又惹得傭人們到處找,”覺慧說。
“還早嘞!爺爺吩咐過今天飯開晏一點,昨晚上大家吃多了酒,今天起得晏些,”淑華搶著回答,她說了便又去數覺新踢了多少下毽子。
“三哥,你不來踢嗎?”孩子似的覺英抬起頭對覺慧做一個怪臉,笑問道。
覺慧正要答話,就被淑華搶先說了:“他不會踢,他踢不到十下!”她這樣地嘲笑了覺慧,好像報復了先前落毽子的仇,她的圓圓的粉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
這時覺新已經落了毽子,應該由淑英接著踢。淑英顯出來是一個踢毽子的能手,她一開始便吸住了眾人的目光。她不快不慢地踢著,口裡數著數目,一隻手拉住自己背後的髮辮,身子很有規律地動著。毽子變成了很聽話的東西,它只是在她的腳邊跳上跳下。好像她的腳上有吸力似的,毽子落下來,總落在她的腳上。她踢了許久,還是離原地方不遠。眾人一面替她數著,一面帶著羨慕的眼光看她踢。誰都希望她馬上踢落毽子,然而事實上她愈踢下去,毽子愈不肯離開她的腳,好像她一個人永遠不會把毽子踢落了。於是眾人又在旁邊抱怨起來,甚至有人發出聲音來擾亂她的注意。覺慧坐在天井裡一個瓷凳上,他旁觀著這場競爭,並不發言。他孤零零地坐在那裡,不參加他們的笑樂,而且甚至帶著羨慕的眼光看他們。他第一次感到不熟悉各種遊戲的可悲了。
但這也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孤寂突然襲來,卻又很快地去了。他平靜地、而且還感到興趣地看著這個遊戲怎樣進行。
淑英的腳尖上的毽子終於落了,又輪著淑貞踢。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吃力地舞動著她那雙穿著紅緞繡花鞋的小腳。這雙畸形的腳以它們的嬌弱的樣子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覺慧和別的人一樣也曾經注意過這雙在公館裡出名的小腳,但是它們並不曾博得他的憐愛。在他看來這雙小腳就像大門牆壁的槍彈痕,它們給他喚起了一段痛苦的回憶。於是淑貞的因纏腳而發出的哀泣聲又越過那些年代而回到他的耳裡來了。
然而在眼前分明地站著她。依舊是那雙博得一部分人憐愛的小腳,依舊是那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