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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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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引用古詩,竟然也丟性命。洪武二十六年的狀元張信,被朱元璋任命為皇家教師。教學內容自然包括習字。這天,張信從杜甫詩集中取四句,書成字帖,命學生臨摹。老杜史稱“詩聖”,他的句式歷來被認為是最講究、最精煉,也最工整,深受歷代文人景仰,張信大約也是對杜詩心慕手追的一個,所以很自然地將他喜歡的一首杜詩寫下來作為字帖。那確是好詩:

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簷。地晴絲冉冉,江白草纖纖。

此詩對仗極工,意象獨絕,兼得瘦勁與空靈之妙,詩家評為“語不接而語接”。張信少年得志,二十歲做了狀元,正是一帆風順之際,他對此詩的喜歡一定是純唯美的,而其中的憂患滋味恐怕未必領會得。但朱元璋卻足夠敏感,一下嗅出杜詩中的苦難氣息:

太祖大怒曰:“堂堂天朝,何譏誚如此?”腰斬以徇【警示】經生【儒生】。{37}

張信並非唯一死於腰斬這一酷刑之下的文人,還有一個受害者,名氣遠比他大,此人就是明初文壇“四傑”之一的高啟。《明史》記其事曰:

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懷恨】之未發也。及歸,居青丘,授書自給。知府魏觀為移其家郡中,旦夕延見,甚歡。觀以改修府治,獲譴。帝見啟所作《上梁文》,因發怒,腰斬於市,年三十有九。{38}

“觀以改修府治,獲譴”,指蘇州知府魏觀以原張士誠王宮舊址重建“市府大廈”,這行為本身就有引火燒身之意,很愚蠢,偏偏高啟湊熱鬧寫了一篇《上梁文》(蓋房子上屋樑的祝文),內有“龍蟠虎踞”之語。這還了得?除了真命天子,什麼人可稱“龍蟠虎踞”?朱元璋大怒,斷定魏觀和高啟“有異圖”,置於“極典”———據說,高啟所受腰斬還不是一斬了之,而是“被截為八段”{39}。高啟被殺的直接原因,好像是政治問題,其實不然。《明史》說得甚明:“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之未發也。”換言之,對這個大詩人,朱皇帝早已心懷不滿,但不知何故暫時隱忍未發。史家多認為,“有所諷刺”而令朱元璋“嗛之未發”的詩作,是高啟的一首《題宮女圖》。詩云:

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此詩寫了後宮某妃嬪的剪影,敘其被君王召去侍宴,宴畢由女僕扶醉而歸,候至深夜,唯聞犬聲的孤寂情懷。這類詩是所謂“宮怨詩”,唐以來不計其數,若論寫得哀傷、悽絕的,較之為甚者比比皆是,如白居易、元稹、顧況等,卻從不曾聽說有誰掉過一根汗毛。高啟只能怪自己不幸生在朱元璋時代,竟因一首“老生常談”式的宮怨詩,“觸高帝(朱元璋)之怒,假手於魏守(魏觀)之獄”。{40}清人朱彝尊的《靜志居詩》甚至考證說,《題宮女圖》是譏諷元順帝的,與明初宮掖毫不相干———倘如此,高啟就簡直“冤大發”了。

草莽之雄朱元璋(22)

高啟之外,又有名叫張尚禮的監察御史,同樣因宮怨詩得罪。跟《題宮女圖》比,張尚禮這首詩寫得頗有些“直奔主題”:

庭院深深晝漏清,閉門春草共愁生。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

該詩顯然化用了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只是情境更為露骨,尤其不能忽視的是,如此春情難耐的並非民間少婦,而是宮中某個寂寞的女人。據說,朱元璋讀此詩後,深感這位作者“能摹圖宮閫心事”,也就是說,寫得實在太逼真了,就像鑽到宮女心腹裡去一般———對這種人,朱元璋做出的安排是:“下蠶室死。”{41}所謂“蠶室”,宮刑、腐刑之別稱;蓋受宮刑者,創口極易感染中風,若要苟全一命,須在蠶室似的密處,百日不遇風,方能癒合。顯然,張尚禮下了“蠶室”後,沒能挺過去,傷口感染而死。

“你不是操心宮女的性生活嗎?我就閹了你!”這,就是朱元璋給一位宮怨詩作者的答覆。舊文人賦詩為文,無非是要麼談談政治,要麼談談風月,談不成政治就談風月———這宮怨詩,其實就是風月的一種,之所以代代不絕地延傳著寫下來,對於士子們來說並不是抱有“婦女解放”的宏大志向,甚至連給皇帝“添堵”的想法也沒有,實在只是藉此玩一點小感傷,扮一扮“憐香惜玉”態。這酸溜溜的小風雅、小情調、小賣弄,大家從來心知肚明,也從來沒被看得太重。唯獨到朱元璋這兒,作宮怨詩就會換來腰斬、割生殖器的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