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按照“食色,性也”邏輯,稱得上是餐桌“性侵害”,應處以飢餓殛刑。
其實,細細回想還是可以找出小管與我的小小恩仇。
首先,它長得醜。依我的偏見,海洋裡所有列名人類選單中以“頭足綱”親族長得最醜,它們大多需要三杯烹調法、碳烤法加上九層塔去管訓,如魷魚、章魚、花枝、透抽、小管、軟絲等。這一支氏族均佩戴墨囊,遇敵或受驚即噴墨脫逃,汙染海洋。當然,醜不是它的錯,它們不是為了給人吃而存在、演化的,若如此,它們早就整型塑身、倒掉墨汁演變成章魚燒、花枝丸來到我面前了。況且,如果真這麼發展,人類恐因倒盡胃口而滅亡;因為征服的樂趣除了表現在捕獵之外,更需藉由繁複的食用挑戰而達到高潮。所以,那些刺多、殼硬、毛密,能讓人類實踐餐桌暴力美學的食物,絕對比一粒粒雪白魚丸更能刺激生存慾望。所以,西裝革履的美食家傳授如何優雅地享用大閘蟹:掀蓋卸殼,左旋三十度、扭,右翻四十五度、拉,在我看來是違反本能之舉。我不吃蟹,若哪一天決定吃了,我一定拎著最壯碩的那隻蟹加一罐啤酒到無人的所在,再找一根鄉頭或一顆刷乾淨的石頭對待它,力道之猛,如第一個吃蟹的人類。
所以,不管俗名叫“鎖管”、“小管”、“小卷”、“大頭仔”還是“槍烏賊”,其長相都是鰭佔胴長三分之二,頭大、身體短,十隻觸腕,體內附一隻墨水瓶,兩眼微凸、無神。醜,是它的天職,像一發子彈,像小男童包皮過長的性器。
我父親從事漁貨買賣,每天從南方澳批發新鮮魚品。自小,我家餐桌上五道菜必有四道跟魚有關。父親喜小酌,姜燒小卷乃成為下酒良伴,順道成為我們小孩便當裡的主角。這就讓我嘆氣了,隔夜蒸過的小卷氣味敗壞,卷體變硬,嚼之如將一截水管嚼成十條橡皮筋。這也罷了,看看白飯被染黑一大片,食慾低落,影響考試成績。我每次見到弟弟們從菜櫥裡抓幾條小管當零嘴,吃得牙黑,不禁錯覺他們剛剛嚼了一幅書法。
有一天,小管復仇了,它們對我的懲罰是讓我永遠難忘;進不了我的腸胃,它們烙印我的心。
那是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早上,我的父親被鬼魂帶走了。前一晚,他在大馬路邊一棵高大木麻黃旁出車禍,連摩托車後座的大魚簍都飛出去。道士引領我們五個孩子到出事地點招魂。酷熱太陽下,十三歲的我,披麻戴孝,跪在最靠近血跡的地方,焚燒冥紙,依指示呼喊父親的魂魄歸來。道士手中的搖鈴忽緩忽急,如一匹盲目的馬欲尋一個耳聾旅人。我跪著,淚已流乾,鼻腔被一陣忽隱忽現的腥臭味提醒著,於是我看到草地上散佈一二十條肥碩小卷,在烈日下發紅髮臭。我懂了,父親出事前心中最想的一餐是小卷,打算回家後叫我母親料理,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老位子一邊喝啤酒配小卷,一邊與我祖母閒談。我忽然想到,他是餓著肚子出車禍的,小卷散在草地上,他沒吃晚餐。
我的眼光被小卷吸住,死的小卷,臭的小卷;恍恍惚惚,漸漸從無望之中生出奇異的希望。我想,如果我把這些小卷一條一條吃下去,說不定能扭轉乾坤,換回父親一條命。也許這一切是上天設的局,為了懲罰我對小卷的詆譭與偏見,所以,只要我誠心誠意悔改,吃下草地上的小卷,夢就醒了。
我終於沒吃。但從那天起,我不吃小卷,為了保留一份完整的哀傷,以及我父親對小卷的渴望。
魚
有一條魚跟青春有關,時常浮現眼前。
我極愛吃魚,不挑剔地吃,近乎無品味無原則。實不相瞞,這癖好影響我對兩件事的看法,一是決定死後海葬,絕不留半撮骨灰給後代,以“報答”魚族養育之恩;二是,我很想建議水族館在入口撕票處發放筷子、小刀及一碟“哇沙米”,做什麼?當你看到新鮮肥美的魚群在你眼前游來游去,除了想到“生魚片”還能做什麼?這種念頭很可恥,我承認我懺悔我改不掉。
那條魚出現在我少女時期某一個夏日黃昏,那是國中童子軍課程舉辦“野炊”。我非常懷念這種具有“另組家庭”想象的活動,讓女生們滿足“辦家家酒”的慾望。約五六人一組,男女都有,開選單、攜帶炊具、分配工作。我們在操場邊埋鍋造飯,炊煙四起,語聲喧譁,在笑鬧、追逐中,女生呵斥男生:“討厭!還不去提水!”男生頂嘴:“管我,你是我阿母嗎?”四周起鬨:“是牽手啦!”於是出現女生持鏟追打一干男生的“中學生兩性關係”經典畫面。麻雀在電線上吱喳,晚蟬來早了,隨風奏鳴。這時刻這麼美好,美得無憂無慮,連悒鬱寡歡的我也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