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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九十年代末我在美國參加一會議,發現身旁一學者有動筆的癖好,倒也不是做會議筆記,只是筆頭不閒,在會議材料的反面或空白處胡寫,有時默寫古體詩,有時默寫洋文句子,有時甚至把會標之類抄上多遍。我心生奇怪,後來問及此事。他想了想,說是嗎?又想了想,說他可能是寫慣了,尤其是當知青時抄書太多,以至到如今差不多一摸筆就手癢。據他說,他曾赴江西省插隊,在鄉下抄滿過近百本筆記本,幾乎抄出了一個圖書館。因為一件“反革命團伙”案,他坐牢兩年多,但他在監房裡還把《毛澤東選集》英文版抄了三遍。他學英文的辦法是,找一本詞典,每天背下一頁,就撕去這一頁,待整本書撕完,英文也就嚥下一肚子。

他是“*”後最早出國的數萬留學生之一,很快成為經濟學界一顆新星。在普遍的國外輿論看來,八十年代初陸續出國的這一大批總體素質最佳,不僅謙遜而刻苦,而且學養不俗。其中很多人都是越過本科直升碩博。類似的情況是,在很多高校老師看來,“*”後最早的上百萬大學生,特別是文科生,總體素質也首屈一指。用有些老師的話來說,能遇上這幾屆可謂人生之幸。這裡當然有比例不同的原因,比如從十年積累的考生總量中擇優,與一般考錄沒有可比性。但即使不這樣比,這是否也能顯現出十年並非一張白紙?

憑藉手抄書一類手段,知識薪傳一直明斷而暗續、名亡而實存。如果真是“垮掉”和“斷層”,數以百萬計的好學生後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垮掉”、“斷層”最為活躍和承重的三十年來,為何反而爆發出中國最強勁的發展?

現在,我的一些手抄書早已不知所往。隨著出版的開放與繁榮,我的書櫥也越來越多,盛滿了太多精美而堂皇的套書,不需要我再在油燈下燻黑鼻子。但有時候我會不無惶惑,似乎書已經多得壞了我的胃口,讓我無所適從。又覺得新書像富人的賓客,舊書像窮人的朋友,我在太多賓客面前反而有些孤獨。

有人說過:借書讀時讀得最多,買書讀時讀得稍少,發書讀或贈書讀時讀得最少。這裡還可加上一問——抄書讀的時候呢?

與一般的讀書相比,抄書自有其優點:

一)三讀不如一抄,抄一遍有利於增強記憶;

二)抄書是個細活,能迫使你聚精會神細嚼慢嚥地讀;

三)抄書很辛勞,抄者對這種書總是更珍惜,於是有可能復讀得更多;

四)抄書一般只能是摘抄,而摘選需要你去粗取精,因此有利於總攬全域性抓住重點,讀出某種主動性和超越性;

……

當然,這種手工活畢竟太耗時間,畢竟不足以抵消嚴重的短缺。在一個資訊速生和知識高產的時代,急匆匆的現代人還可能抄書麼?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10)

騙書

“灰皮書”、“黃皮書”、“白皮書”等統稱“皮書”。這是指中國上世紀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一大批“內部”讀物,供中上層幹部和知識人在對敵鬥爭中知己知彼,因此所含兩百多種多是非共或*的作品。如社科類書目裡的考茨基、伯恩施坦、托洛茨基、鐵托、斯大林的女兒等都是知名異端。哈耶克《通向奴役之路》也赫然其中。至於文學方面,《麥田裡的守望者》(塞林格)、《在路上》(凱魯亞克)、《厭惡》(薩特)、《局外人》(加繆)、《解凍》(愛倫堡)、《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索爾仁尼琴)、《白輪船》(艾特瑪托夫)、《白比姆黑耳朵》(特羅耶波爾斯基)等,即使放到百年以後,恐怕也堪稱經典。

經過一段停頓,1972年“皮書”恢復出版,雖限於“內部”,但經各種渠道流散,已無“內部”可言。加上公開上市的《落角》、《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麼》一類,還有《摘譯》自然版和社科版兩種雜誌對最新西方文化資料的介紹,愛書人都突然有點應接不暇。春暖的氣息在全社會悄悄瀰漫,進一步開放看來只是遲早問題。如果說1968意味著秩序的基本恢復,那麼1972是否意味著文化的前期回潮?這是一種調整還是背叛?是*”被迫後撤還是“*”更為自信?

從後來眾多作家、學者的回憶來看,他們的青春歲月裡都有“皮書”的影子。一些觀察者還把“皮書”暗潮與後來的“四五*”直接聯絡,與我的感覺大體相通。

書店裡重新有了活氣。我認識的省內各位老作家和老編輯,也在這時陸續離開鄉村或幹校,回到城裡操持舊業。他們恢復了兩個文學期刊,從來稿中發現我,幾次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