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風中略帶寒意。是芒克把白洋淀,把田野和天空帶進詩歌:“那冷酷而偉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著我們生活的荒涼。”1973年是芒克詩歌的高峰期。他為自己二十三歲生日寫下獻辭:“年輕、漂亮、會思想。”
四
1974年11月下旬某個清晨,我寫完中篇小說《波動》最後一句,長舒了口氣。隔壁師傅們正漱口撒尿打招呼,叮噹敲著飯盆去食堂。我拉開暗室窗簾,一縷稀薄的陽光漏進來,落在桌面,又折射到天花板上。
一個多月前,工地宣傳組孟幹事找我,要我脫產為工地搞攝影宣傳展,我不動聲色,心中暗自尖叫:天助我也。我正為構思中的中篇小說發愁。首先是幾十號人睡通鋪,等大家入睡才開始讀書寫作,開啟自制檯燈——泡沫磚燈座,草帽燈罩,再蒙上工作服。再有,為了多掙幾塊錢,師傅們特別喜歡加班,半夜回宿舍累得賊死,把讀書寫作的精力都耗盡了。
北島:斷章(4)
說來這還是我那“愛好者”牌捷克相機帶來的好運:給師傅們拍全家福標準像遺照,外加免費洗照片,名聲在外。我一邊跟孟幹事討價還價,一邊盤算小說佈局:首先嘛,要專門建一間暗室,用黑紅雙層布料做窗簾,從門內安插銷——道理很簡單,膠片相紙極度敏感,有人誤入,革命成果將毀於一旦。孟幹事連連點頭稱是。
暗室建成了,與一排集體宿舍的木板房毗鄰,兩米見方,一床一桌一椅,但獨門獨戶。搬進去,拉上窗簾,倒插門,環顧左右。我掐掐大腿,這一切是真的:我成了世界上最小王國的國王。
由於整天拉著窗簾,無晝夜之分,除了外出拍照,我把自己關在暗室裡。在稿紙周圍,是我設計並請師傅製作的放大機,以及盛各種藥液的盆盆罐罐,我從黑暗中沖洗照片也沖洗小說,像鍊金術士。工地頭頭腦腦視察,必恭候之,待收拾停當開門,他們對現代技術嘖嘖稱奇。我再拍標準照“賄賂”他們,用布紋紙修版外加虛光輪廓,個個光鮮得像蘋果鴨梨,樂不可支。
原十三中的架子工王新華,那幾天在附近幹活,常來串門。他知道我正寫小說,我索性把部分章節給他看。他不僅跟上我寫作的速度,還出謀劃策,甚至干預原創。他認為女主人公肖凌的名字不好,有銷蝕靈魂的意思,必須更換。
這暗室好像是專為《波動》設計的,有著舞臺佈景的封閉結構、多聲部的獨白形式和晦暗的敘述語調。在晨光中完成初稿的那一刻,我疲憊不堪,卻處於高度亢奮狀態。
把手稿裝訂成冊,首先想到的是趙一凡。自1971年相識起,我們成了至交。他是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物,自幼傷殘癱瘓,而那大腦袋裝滿奇思異想。他和家人同住大雜院,在後院角落,他另有一間自己的小屋。
待我在他書桌旁坐定,從書包掏出手稿。一凡驚異地揚起眉毛,用尖細的嗓音問:完成了?我點點頭。他用兩隻大手翻著稿紙,翻到最後一頁,抬起頭,滿意地抿嘴笑了。
你把手稿就放在我這兒。見我面有難色,他接著說,你知道,我的公開身份是街道團支部書記,這裡是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想想也是,我把手稿留下。可回到家怎麼都不踏實,特別是他那過於自信的口氣,更讓我不安。第三天下了班,我趕到他家,藉口修改,非要取走手稿。一凡眯著眼直視我,大腦門上沁出汗珠,攤開雙手,無奈地嘆了口氣。
五
1975年2月初,剛下過一場雪,道路泥濘。我騎車沿朝內大街往東,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大樓東側南拐,到前柺棒衚衕11號下車。前院坑窪處,腳踏車擋泥板照例哐啷一響。穿過一條長夾道,來到僻靜後院,驀然抬頭,門上交叉貼著封條,上有北京公安局紅色公章。突然間冒出四五個居委會老頭老太太,圍住我,如章魚般抓住腳踏車。他們盤問我的姓名和單位,和趙一凡的關係。我信口胡編,趁他們稍一鬆懈,突破重圍,翻身跳上腳踏車跑了。
回家驚魂未定。人遇危難,總是先抱僥倖心理,但一想到多年通訊和他收藏的手稿,心裡反倒踏實了。讓我犯怵的倒是躲在角落的蘇制翻拍機必是當時最先進的複製技術),如果《波動》手稿被他翻拍,落在警察手裡,就算不致死罪,至少也得關上十年八年。我仔細計算翻拍所需的時間:手稿在他家放了兩夜,按其過人精力及操作技術,應綽綽有餘。但心存僥倖的是,既然手稿歸他保管,又何必著急呢?
北島:斷章(5)
出事第二天,工地宣傳組解除我“首席攝影師”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