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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宣判你了嗎?你只有老老實實接受批判,才有出路。”她停止了嗚咽,說:“什麼希望不希望,我清楚得很。我不是和你們過不去,只是為自己的一生傷心。”

這場會我們倆是主角。起立準備上場的時候,我們有機會對視了一下,我努力對她微笑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她透過淚眼望著我,依然那麼楚楚動人。我想,她也是在為我傷心,她讀懂了我。

那時候,我們每天至少出去批鬥兩場。幾十場裡有兩場,我永生難忘。

一次是,把我拉回自己的母校——中央美術學院,把我拉回那個熟悉的舞臺。我曾經在這個舞臺上扮演過古希臘的寓言家——伊索。在全劇結束的時候,我曾站在這個舞臺上,這樣高呼過:“人們啊,聽聽伊索最後的一個寓言:狼問狗:是誰把你喂得這麼肥胖?狗說:我的主人!狼高喊到:我與其餓死,也不戴上那條鎖鏈。人們啊,讓我作為一個自由人而死去吧!”沒想到,今天,我居然會回到這裡,重複這千年前同樣的故事。

那天,激動發言要求政府槍斃我的老師、同學,並沒讓我傷心。我知道,他們一定是迫不得已,他們只是期望好好生存下去。人們在生死這個關口,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我想,作為演員,我比他們演得更為真切。

另一次,把我拉到我父親任教的學校——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同時把我父親和我年幼的弟弟寥寥押在臺下陪鬥。那天,我看到老父的頭髮全都白了,他為我如此擔憂,更讓我難過。很久以後才知道,當他得知我被判處死刑後,一夜白髮。這和古代伍子胥的故事一樣。我看到幼小的弟弟長高了,他那麼無助、瘦弱。希望他能走出我這晦氣的陰影。我期望他們能理解我,可是我卻無法說出一個字。

為了讓父老弟兄知道我依然身心健全,在走入會場的時候,放穩了自己的腳步,鏗鏘有力地趟著我的重鐐。這道具很質樸,你趟好了,那聲響相當沉著。我老爸和弱弟,也都不含糊,他們和我一樣平靜地面對群眾的瘋狂。淡然處之就是把持一種心態。

當批鬥者第一次喊“現行反革命分子張郎郎”的時候,中間的警察扯住我的頭髮,往後一拉。讓我在群眾面前亮相。從第一次批鬥開始,我就知道了這個程式。從第二次開始,每當我將被動亮相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平和、友善的面孔。讓人們知道,我沒有被粉碎,也沒有被打垮。我不是你們心中的假想敵。這次,我給這場戲,準備了一個微笑的亮相。參加過這個批鬥會的人,應該是記得的。

同一天,居委會主任和兩個警察趕到我們家,他們要找我媽媽談談。他們知道我們家孩子多,萬一有人想不開,會有更惡劣的後果,所以我媽媽首先得想得開。媽媽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望著遠方。警察走上前來,說:

你孩子犯了大事了,又趕上點兒了,你可得想開了。這會兒誰都沒辦法,你們家的人,可別胡思亂想,別出了岔子。”媽媽平靜地說:“我小時聽說過車爾尼雪夫斯基他們,因為寫東西被判處死刑,那時候他們就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沒想到我兒子也成了這樣的人,我沒什麼想不開的,我為他感到驕傲。”主任連忙對警察說,老太太瘋了,快走,快走。

張郎郎:寧靜的地平線(18)

有時候,批鬥回來我想:過去常聽見“生不如死”的說法,覺得那是矯情。現在,我們每天幾場示眾,這些演出遠不如阿Q那麼幸運;壓根沒我們表現自己內心感受的機會。連唱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機會都沒有,更沒有“帶鐐長街行,告別眾鄉親”的悲壯場面。

警察為了趕場,往往就乾脆把我們像生豬一樣,直接扔到卡車的車廂裡。我們的臉就被車廂底的鐵皮、雪沫子蹭出血道子。我的手腕和腳踝都被鐐銬磨得鮮血淋漓,只得撕開自己的襯衣,嘬著牙花子,慢慢綁裹自己的傷口。這哪兒是要處死頂天立地的野狼呢,就想讓你像一條癩皮狗一樣被悄悄處死。這時候,我才明白了什麼是“只求速死”的心態。

當然,什麼事都有例外。有一天,我們被拉出死牢,沒想到天氣居然開始轉暖。天也晴了。也許是天氣的關係,隊長們的脾氣也見好轉,也有點兒耐心煩兒了。這天,他們沒把我們挨個扔到車廂裡,居然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卡車的旁邊。兩個警察把我一舉,我就站到椅子上了。車上的警察,又拉了我一把,我提著鐐輕輕一躍,就上了車。卡車兩邊坐滿了警察,我就坐在中間的地下。這時候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也被架上車來,那就是我心中的庫裡娃——孫秀珍。她今天比那天的狀態好多了,大概她也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