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在行文中一步一步深入,相繼提出親親得相首匿、八議、官當、上請、準五服以制罪、十惡等論點。親親得相首匿暫且不提,八議、官當、上請,確為特權階級規避法律制裁提供了絕佳工具,可說是完全推翻了皇上之前提出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論調。而準五服以制罪論則是建立在血緣親疏遠近的基礎上,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父權得到極大鞏固,而女子卻成為最卑微的存在,不可忤逆父親、夫君,甚至兒子,受到戕害除了忍耐,斷不能反抗。
妻子狀告夫君形同死罪,孩子狀告父母亦如此,所有家庭都被壓迫在父權之下,從此前的“嚴刑峻法”轉變為“竣禮教之防”,將儒家思想對人民、鄉黨,甚至國家的影響力擴至極限。
可以想見從中得到最大實惠的禮教大家長和特權階級們是如何歡聲雷動,全心擁戴。這篇文章是他們的喉舌、利刃,是宗族對抗國家,禮教對抗律法,特權階級壓迫百姓的最佳代言。稱它為“奇文”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關素衣反覆研讀,眸光早已冷透,蘸了蘸濃稠的墨汁,緩緩落筆,“德為私德,法為公法。治國當以私為慮或以公為先?社稷為公,蒼生為公,而個人為私,孰輕孰重此乃世人皆知之理。德主法輔,又可解為私上公下,私重公輕,此乃本末倒置,逆施妄行。徇私枉法四字,必先心懷私慾,後枉顧法度,法亂則民殤,民殤則國亡……”
將開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她越寫越順,慢慢竟入了迷,已是耳不聽目不視,完全沉溺進去。
金子和明蘭默默守著她,眼看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這才走上前提醒,“夫人,該歇會兒了……”
話未說完已被她不耐煩地打斷,“收聲,出去,關門!”
金子還想再勸,卻被明蘭死活拽出去,提點道,“小姐寫文章入迷了,咱們就在外面守著,誰也別進去打攪。若是斬了她文思,”話落在自己脖子上劃拉一下,陰測測地補充,“你以死謝罪都彌補不了,她能記恨你好幾年!”
原來夫人也有文人的臭脾氣。金子大感意外,卻也有些好笑,忙捂住嘴,擋在門口,表示絕不會讓人進去,又派了銀子去前廳報信,請老夫人和二夫人無需再等,先用膳吧。
趙陸離帶著兩個孩子,藉口給母親早晚請安,來了西府,沒能在餐桌上見到妻子,心裡頗有些煩悶。他輾轉問了好幾名僕役才得知夫人把自己鎖在書房已有大半個時辰,其間粒米未進,杯水未飲,也不知在幹些什麼。
“爹爹,您帶上這個食盒去看娘吧。”趙純熙將一個沉甸甸的食盒遞過去,擠眉弄眼,表情精怪。
趙陸離莞爾,拍了拍女兒腦袋,叮囑她照顧好弟弟,這便去了書房,卻被金子和明蘭攔在門外,好說歹說才讓他靜悄悄地入內,看那麼兩眼。妻子已換了素色便裝,取下滿頭珠釵,只將濃密青絲綰成一束,用髮帶紮好,看上去十分簡雅。她正奮筆疾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銳氣,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濃郁的墨香。
她太過入神,連趙陸離如何推門,如何走近,又如何彎腰閱覽稿件都一無所覺。
趙陸離本只想略看幾眼,確定她安好就回去,卻沒料剛默讀了兩段就再也挪不動步。徐廣志那篇策論,他自然也拜讀過,原還覺得字字珠璣、筆力萬鈞,此時卻恍然道——與妻子相較,他也不過爾爾!
聲望直逼帝師與太常?自成一派,終為大家?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趙陸離連連搖頭,再去看奮筆疾書的妻子,竟覺得她萬分可敬。他沒敢出聲攪擾,更不提讓她停下用膳的話,只把散落在桌面上的文稿一一撿拾,按照先後順序擺放。
這一寫便過了整整一夜,當天光大亮,晨曦灑落,關素衣才收起最後一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逆旅舍人?這是你的雅號?”一道沙啞男聲忽然響起,嚇了她一跳。
“你怎麼在這兒?”關素衣嗓音同樣沙啞。
金子和明蘭聞聽動靜連忙打了熱水,端了熱粥進來,伺候主子洗漱用膳。
“我守了你一夜。你的文章我看過了,倘若發表出去,必定撼動現有的律法體系,也將影響未來的刑律格局。素衣,我從來不知你竟才高若此!”趙陸離惋然長嘆,似在為虛耗的往昔哀悼,又似為美好的將來慶幸。
他總以為論起才華,葉蓁算是女子當中一等一的存在,然而現在回憶,她作的那些詩,吟得那些詞,除了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竟沒有半點意義。而素衣的所思所想,倘若沒有淵博學識、開闊眼界為基礎,怕是連看都看不懂,更何論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