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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第一章

傍晚時分,從北方駛來的運煤火車搖搖晃晃地停靠在老貨站。五龍在佯睡中感到了火車的顫動和反坐力,哐噹一聲巨響,身下的煤塊也隨之發出坍陷的聲音。五龍從煤堆上爬起來,貨站月臺上的白熾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有許多人在鐵道周圍跑來跑去的,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貨站的景色顯得影影綽綽,有的靜止,有的卻在飄動。

現在該跳下去了。五龍抓過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塵,小心地把它扔到路基上,然後他彎下腰從車上跳了下去,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像一捆乾草般的輕盈無力,他的雙腳就這樣茫然地落在異鄉異地,他甚至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風從曠野上吹來,夾雜著油煙昧的晚風已經變得很冷,五龍打著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最後看了看身邊的鐵路:它在暮色中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在很遠的地方訊號燈變幻著紅光與藍光,五龍聽見老貨站的天棚和軌道一齊咯噔咯噔地響起來,又有一輛火車駛來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龍站著想了想火車和鐵道的事,雖然他已經在運煤貨車上顛簸了兩天兩夜,但對於這些事物他仍然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龍穿過月臺上雜亂的貨包和人群,朝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區走。多日積聚的飢餓感現在到達了極頂,他覺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來,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五龍一邊走著一邊將手伸到被包卷裡掏著,手指觸到一些顆粒狀的堅硬的東西,他把它們一顆顆掏出來塞進嘴裡嚼嚥著,發出很脆的聲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龍的家鄉楓楊樹出產的糙米。五龍嚼著最後的一把生米,慢慢地進入城市的北端。

才下過雨,麻石路面的罅縫裡積聚著碎銀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燈突然一齊亮了,昏黃的燈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樹木的輪廓。城市的北端是貧窮而骯髒的地方,空氣中莫名地混有糞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從紡織廠傳來的沉悶的機器聲,街上人跡稀少,一片死寂。五龍走到一個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見路燈下側臥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頭枕著麻袋包睡著了。五龍朝他走過去,他想也許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動了。五龍倚著牆坐下來,那個男人仍然睡著,他的臉在路燈下發出一種淡藍色的光。

喂,快醒醒吧。五龍對男人說,這麼睡會著涼的。

睡著的男人一動不動,五龍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離鄉遠行的人都像一條狗走到哪裡睡到哪裡,他們的表情也都像一條狗,倦怠、嗜睡或者兇相畢露。五龍轉過臉去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畫,肥皂、捲菸、仁丹和大力丸的廣告上都畫有一個嘴唇血紅搔首弄姿的女人。擠在女人中間的還有各種告示和專治花柳病的私人門診地址。五龍不由得笑了笑,這就是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們像蒼蠅一樣彙集到這裡,下蛆築巢,沒有誰讚美城市但他們最終都向這裡遷徙而來。天空已經很黑了,五龍從低垂的夜色中辨認出那種傳奇化的煙霧,即使在夜裡煙霧也在不斷蒸騰,這印證了五龍從前對城市的想象,從前有人從城市回到楓楊樹鄉村,他們告訴五龍,城市就是一隻巨大的煙囪。

五龍離開街角的時候看了看路燈下的男人,男人以不變的姿勢側臥在那裡,他的蓬亂的頭髮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粒。五龍走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別睡了,該上路啦。那個男人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冰冷僵硬,一動不動,五龍將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經沒有鼻息了。死人——五龍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五龍設想到那是個死人。後來五龍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發藍的臉跟隨著像一隻馬蜂在他後面飛翔,五龍驚魂未定,甚至不敢回頭張望一下,許多黑漆漆的店鋪、工廠和瓦礫堆閃了過去,麻石路面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和浩浩蕩蕩的江水。五龍看見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燈,黑壓壓的船隻泊在江岸碼頭上,有人坐在貨包上抽菸,大聲他說話,一股辛辣的酒氣在碼頭上瀰漫著,這時候五龍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裡喘著粗氣,一邊冷靜地打量著夜晚的碼頭和那些夜不歸宿的人。直到現在,五龍仍然驚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氣再決定行走的方向。

他們看見一個背被包卷的人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他的臉色慘白,脖子和鼻樑上沾著煤灰的印跡。這些人圍坐在一起,就著花生米和滷豬頭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臉,他們站起來,看著五龍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

你跑什麼?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龍,他一把抓住五龍的衣領說,你是小偷嗎?

死人。五龍張大嘴喘著粗氣,一個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