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點花草,便自命熱愛生活,又偏偏將花草截了直稈,剪了繁葉,讓其曲扭彎斜,而大講其美!我真不明白,就這麼小個地方,要擁上這麼多的人?!一堆蚯蚓僅僅擁擠在一個盆的土裡,你吐過他吃,他吐過你吃,那到了最後,還有什麼可吃可吐的呢?
我深深地懷念著我那真山真水的故鄉!夜裡又讀了《紅樓夢》,我覺那塊石頭真好,它既沒有本事去補天,就讓它留在草莽吧,它有礦質,冶金人會找著它,它含石灰,燒窯者會尋到它,既是純乎一塊頑石,苔蘚佈滿,也能顯示春天,就是被河流衝去,裂成碎片,研為沙礫,日光,水汽,霧霰,煙靄,也會使它閃出燦燦的天然色光。
說自在(2)
大凡世上,做愚人易,做聰明人難,做小聰明易,做聰明到愚人更難。鴻雁在天上飛,麻雀也在天上飛,同樣是飛,這高度是不能相比的。雨點從雲中落下,冰雹也從雲中落下,同樣是落,這重量是不能相比的。曇花開放,月季花也開放,同時開放,這時間的長短是不能相比的。我能知道我生前是何物所託嗎?我能知道我死後會變為何物嗎?對著初生嬰兒,你能說他將來要做偉人還是賊人嗎?大河岸上,白鷺飛起,你能預料它去浪中擊水呢,還是去巖頭佇立,你更可以說浪中擊水的才是白鷺,而佇立於巖頭的不是白鷺嗎?
去年初春,我又回到老家去。家卻搬了地方,再不是那多泉的川溝,而住在了大坡原上;吃水要挑了桶去遠遠的林子裡。我便提議打口井了。我沒有請風水先生,我自覺山有山脈,水有水向,在學校是學過這地理知識的。我看了地勢,便在前院裡打起井來。打呀,打呀的,先還使得上勁,愈打愈是困難,一籠籠土吊上來,但是,就有了一個大石層,無論如何也挖不出個縫兒來。我洩氣了。鄰家人勸我到他們院裡去打,說那裡風水先生看了的,肯定有水;但我怎能把井打在他家院裡,而我吃水不便呢?我又在後院開始另打井。蹴在那井坑裡,打了五天,又打了十天,已經是十丈深了,還是沒水,村裡人盡在恥笑起來,我只是打我的。那黑黑的世界裡的苦作,那是孤孤的寂寞的生活。終有一天,畢竟那水是出現了,雖然不大,但我是多麼高興呢!我站在井底,看著井口,如圓片明鏡一般,太陽的光芒在那裡激射,突然似乎有了響動,愕然大驚,我聲小,那聲也小,我聲大,那聲也大,我明白那是地心的迴音,笑起來,滿井裡都是哈哈哈的大笑不止。
這井打成了,這是屬於我家的。天旱,那水不涸,天澇,那水不溢。狂風颳不走它,大雪埋不住它,冬天裡,在井中吊著桶子而不凍壞,夏天裡,吊著肉塊而不腐爛。我知道地下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海,我雖然只能得到這一井之水,但卻從此得到了永恆之源。有泉吃泉水,沒泉吃井水;井水更比泉水好,泉水太露,容易汙染,井水暗隱,永遠甘甜。我慶幸在我家的院子打了這口井,但我知道這井還淺,還小,水還不大,還要慢慢地淘呢。
鄉村的夏夜,實在熱得難熬,人們都在場畔上乘涼閒話:你一句,他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一直可以到深夜。誰都聽了,誰卻也說不上說了些什麼,但是滿足了,最滿足的卻是本人。
“臥虎”說
以中國傳統的美的表現方法,真實地表達現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這是我創作追求的東西。但是,實踐卻是那麼艱難,每走一步,猶如鄉下人挑了雞蛋筐子進鬧市,前慮後顧,唯恐有了不慎,以至懷疑到了自己的腳步和力量。
我說的“臥虎”,其實是一塊石頭,被雕琢了,守在霍去病的墓側。自漢而今,鴻雁南北徙遷,日月東西過往,它竟完好無缺,倒是天光地氣,使它生出一層苔衣,駁駁點點的,如麗皮斑紋一般。黃昏裡,萬籟俱靜了,走近墓地,撥荒草悠悠然進去,驀地見了:風吹草低,夕陽腐蝕,分明那虎正騷動不安地衝動,在未躍欲躍的瞬間;立即要使人十二分地駭怕了!怯生生繞著看了半天,卻如何不敢相信寓於這種強勁的動力感,竟不過是一個流動的線條和扭曲的團塊結合的石頭的虎,一個臥著的石虎,一個默默的穩定而厚重的臥虎的石頭!
前年冬日,我看到這隻臥虎時,喜愛極了,視有生以來所見的唯一藝術妙品,久久揣賞,感嘆不已,想生我育我的商州地面,山川水土,拙厚,古樸,曠遠,其味與臥虎同也。我知道,一個人的文風和性格統一了,才能寫得得心應手,一個地方的文風和風尚統一了,才能寫得人情人味,從而悟出要作我文,萬不可類那種聲色俱厲之道,亦不可淪那種輕靡浮豔之華。“臥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體,重氣韻,具體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