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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願說話。有一年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給我發了電報,讓我去西安火車站接他,那時我還未見過莫言,就在一個紙牌上寫了“莫言”二字在車站轉來轉去等他,一個上午我沒有說一句話,好多人直瞅著我也不說話。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問一個人�次列車到站了沒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紙牌翻了過兒,說:“現在我可以對你說話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紙牌上寫著“莫言”二字。這兩個字真好,可惜讓別人用了筆名。我現在常提一個提包,是一家聾啞學校送我的,我每每把“聾啞學校”字樣亮出來,出門在外覺得很自在。

不會說普通話,有口難言,我就不去見領導,見女人,見生人,慢慢乏於社交,越發瓜呆。但我會罵人,用家鄉的土話罵,很覺暢美。我這麼說的時候,其實心裡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給自己鼓勁,所以在許多文章中,我寫我的出生地絕不寫是貧困的山地,而寫“出生的地方如同韶山”,寫不會說普通話時偏寫道:普通話是普通人說的話嘛!

一個和尚曾給我傳授過成就大事的秘訣:心繫一處,守口如瓶。我的女兒在她的臥房裡也寫了這八個字的座右銘,但她寫成:“心繫一處,守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說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會說普通話,我失去了許多好事,也避了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憑嘴,留言靠筆——我不會去流言,而滾滾流言對我而來時,我只能沉默。

人事

活人真是難事。怎麼辦呢?既不可能當個大官,又不可能遁入寺院,更無身有大翮,還要活著,還想做自己的事,我思前想後,自閉桃源稱太古那是不行的,只要心境浩渺無涯,人境再逼仄,還得人境裡走,那就讓多經些怪事,怪事經多了也就不會驚了吧。

我做人最失敗的地方就是不會交際,能多認識上幾個人就已經很不容易,卻又常常對所認識的人看不清。我爺說,做人要善良,能寬容,我老記著這話,所以誰在誹謗我,我不回應,還想著美國之所以強大,它是可以沒有朋友卻一定得找個敵人,魔是法之侶嘛。誰在向我借錢,獅子大張口,明知道他借了就不會再還,便耍小聰明,不借他,偏送他三分之一或半數,過後又後悔了:我憑什麼給他呀?便自己安慰自己,權當做好事了,做好事利於健康,要不,就是前世欠了人家的吧?誰在戲謔我,戲謔就戲謔吧,惹得大夥樂一樂也好。誰又在利用我去獲名取利,那說明我有用麼,算我養活他了,皇帝都養活了一國人,我能養活幾個?!當社會上我的流言甚多,我還解釋道:做車子的盼別人富貴,做刀子的盼別人傷害,這不關於道德問題,是技術本身的要求。

我老婆罵我傻,說,怎麼著,活到半百了,該你吃的時候,碗被別人先端了,該你瞌睡的時候,枕頭被別人抽走了。但我死不承認我是傻子,因為我愛我的寫作,生怕誰壞了我寫作的環境,一心做自己的轉化,想把蟲子變成蝴蝶,想把種子變成樹林。柳青當年為了成全他做事的環境,就曾說過他是挑著雞蛋筐子過街,不怕他撞了別人,就怕別人撞了他。

柳青怕別人撞了他,到底別人還是撞了他,雖還留下了《創業史》,人卻在悲苦中死了。一本關於佛經的書上講:一隻兔子在前邊跑,後面又有成百人追逐,不是一隻兔子可以分為百隻,而是名分未定。想想我自己,也是在追兔之列,沒有跑得最快,跑得最快了後邊的人就會停止,還會給你鼓掌,既然仍攪纏在佇列之中,那就必然地允許被拉被扯被伸出的腳鉤絆了。這方面的例子實在太多,比如:

一、有一位熟人,見我言必稱老師,好話給我說過幾籮筐,動不動還給我送過吃貨,在他挪了個地方後,突然地就攻擊我。他是以殺我引人注意。或許他殺得太突然,雖一時博得“好漢”聲名,但不足幾年,世人倒懷疑我在炒作,僱了他做托兒。可能是他也不適應了吧,據有人告訴我,他現在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二、有一位熟人,我們曾經很友好,他甚至把我的照片放大掛在他的房子裡。當社會到處有我的盜版書,假字假畫,我也就信任了他託他辦理書畫用的紙張,筆墨和書畫袋。但我沒有想到他也做我的假字畫。他做假字畫容易騙人,也最傷我心,我現在只好不用專用紙了,也換了專用袋,在字畫上按起指印了。

三、有一位熟人,他貧困時我資助過他,他艱難時我力撐過他,處處為他執言仗義,但他稍一好過,則不容我之長,偏行事又有君子處,能掩人耳目,讓我有苦竟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