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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235!235!”這是在賣飯了,飯勺不挨著我的碗,熱湯幾次就淋到我的手上。“235!235!”這是護士在送體溫表了,她們檢視了溫度便去我們看得見的地方洗手。我先是極不習慣這種代號,但後來想通了,“賈平凹”不也是一個代號嗎?雖然235不是爹媽為我起的名字,可現在滿社會不是都在叫“張書記”、“李主任”、“劉主席”嗎?我在打吊針的時候,目光一直是看著天花板的,天花板很潔淨,而我還是看出了上邊的細小的紋路,並且從這紋路上看出了眾多的魚蟲山水人物。有人說,天花板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書,這話真對。然後我在琢磨“+235”,想,有“+”號,這是不吉利的,因為乙肝之所以是乙肝,就是各項指標是陽性,陽性表示出來就是“+”號。待到正式為“235”了,我思索235三位數相加是10,這還好不是個13,但10也是不好,應該是9恰好,圍棋的最高段位不就是9嗎?中國人是好愛3、6、9的,幸喜有個3字。

在醫院的西樓角,也即在廁所的旁邊,有一株古槐,古槐的樹杈上白天常見到臥一個貓頭鷹。每到夜裡,它就叫了,它一叫,我們都驚慌起來,肯定在第二日、最遲不超過第三日,定要抬出去一個的。這不是迷信,一定是貓頭鷹聞著了欲亡人的氣味在鳴叫。大家都走出來,默默地目注著一個裹著床單的軀體去太平間。他永遠太平無煩惱苦痛了。他的毛巾、牙具被拿出來放在窗臺,他的母親或者他的妻子在地上滾著哭。那條床單也折價永遠歸了他。他或許不忍心家屬的啼哭,或許滿意這床單的便宜,或許在向我們作別,這時候,有許多蒼蠅在嗡嗡飛,哪一隻是他的靈魂所變呢?我們無聲地祈禱他靈魂安妥,卻不願有蒼蠅落在我們身上。從此,我們皆害怕貓頭鷹,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敢詛咒它,更沒有人動手去打殺它,甚至連這麼個念頭都不曾有。當一日數次去廁所經過古槐下,都不自覺地往樹杈上看看,那是驚慌的一看,也是盼望的一看,我們在心中默默地向它祈禱,企望它能饒恕了自己。我至此方明白了人人恨閻王卻還要給他修廟塑像稱他是閻王爺的原因,而貓頭鷹也該是稱做爺的,也該是有廟和塑像的。人怕什麼,又奈何不了,人就想著法兒去討好、去供奉,這就是世上神的產生,貓頭鷹就是一個神。

在這個監獄似的天地裡,我們這些病人是互不歧視的,它同監獄的區別正在這裡。犯人是要互相監督互相打小報告而爭取減刑,這是因為他們以前曾經“犯”過人,以犯人入獄,又以犯人減刑出獄。我們患了病,並不是企圖犯人,入院的一半是為了自己,一半也是為了不犯了別人,所以我們相互關心、體貼。每有一個出院,我們歡欣慶祝他們的康復,也為了自己能治好而增加自信。一個病人進來,我們少半為又要認識一個朋友而高興,多半卻為他也染了病又悲傷。我們歡迎他的儀式雖不是握手和擁抱,卻提醒他怎樣買飯票,怎樣服藥,怎樣不必悲觀。病友和學友的感情一樣珍貴,有待我們統統治癒出院後,我們在社會上仍可以形成一個關係網,這個關係網是受歧視之下,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建立的天長地久的友誼,它比那些互為利用的官網、商網、情網、烏七八糟的網純淨高尚得多。

我們失卻了社會上所謂的人的意義,我們卻獲得了嶄新的人的真情,我們有了寶貴的同情心和憐憫心,理解了寬容和體諒,熱愛了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體會到了太陽的溫暖和空氣的清新。說老實話,這裡的檔案袋只有我們的病史而沒有政史,所以這裡沒有猜忌,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勾心鬥角,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勢利和背棄。我們共同的敵人只是乙肝病毒。男女沒有私慾,老少沒有代溝。不酗酒,不賭博,按時作息,遵守紀律,單人單床,不納妓宿娼,貴賤都同樣吃藥,從沒人像官倒爺那樣貪婪而嗜藥成性。醫護是我們的菩薩,我們給他們發出的笑是真正從心底來的,沒有虛偽。貓頭鷹是我們的上帝,我們畏懼而崇拜,沒有絲毫的敷衍。我們為花壇中的那一片玫瑰澆水除草,數得清那共有多少花瓣,也記載了多少片落花被我們安葬。那洞|穴的螞蟻和簷下的壁虎,我們差不多認得了誰是誰的父母和兒女。我們雖然是壞了肝的人,但我們的心臟異常的好。

人病(3)

據說,在我們中國,患乙肝的是十個人中就有一個或兩個的,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查體時發現病的。所以,當我站在鐵柵欄內向外張望那些歧視我們的人群時,總作想:別神氣十足以為你們乾淨吧,或許,你們是沒有查出乙肝的病人,我們是查出了乙肝的健康人!中國人這麼多,如果逐個查檢一下,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