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外面聽到些什麼了?”皇帝佻巧地反問。
“和我有來往的官員們,有些說皇帝會領兵出戰,又有人說皇上會西狩!”虢國夫人也機智地說,“我去訪宰相,他太忙,找不著,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麼都不知道,我問她可知道潼關陷敵,幸而她說已曉得——”
皇帝苦笑著,目光流轉中,終於說出:
“外面也傳西狩了,哦,西狩看來無可避免,我們已無兵可戰,不過,叛賊也並不一定會來攻長安的,至今,賊軍仍留在潼關。”皇帝無法隱瞞奔逃的事,說著,轉向貴妃,“前方情形,今日較定,只是朝中卻很亂!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們以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還有幾位官兒,兵臨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責任,空耗時間而不切實際。”
“此時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虢國夫人正經地介面。
李隆基摸著鬍鬚而苦笑,時事危急,他這個皇帝在朝堂已無干綱獨斷的能力。然而,這又是他不願說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謝阿蠻,慘淡地說:
“歌舞昇平的好日子過去了——”這一句似自語,沒有人介面,皇帝在說出後,也覺得太哀颯了,他轉而問:“玉環,是在此地吃午飯呢,還是回去?”
“我們隨便,如果你要召見人,我們便到別處去。”
“不,今天不會有特別的事。”皇帝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其實變故隨時都會發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過,面對著這三個女人,緬想宮中行樂的往事,李隆基不免於戀念,目前,隨時都可能離開長安,只有現在,還能把握,他在異樣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現在。於是,他再說:“近日少有閒時,阿怡也少見,你們就在此吧——阿蠻,你先奏一曲琵琶,我們稍微輕鬆一些!”
沒有人有聽樂的興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樂是因為無話可說,謝阿蠻去取了琵琶,隨手調絃,奏出松香調的轉關,那是近乎蕭索的樂曲。
李隆基心情很亂,故作側耳傾聽狀,楊貴妃則被低緩的調子觸起了惆悵,她舉手命停。
琵琶聲停,謝阿蠻茫然相看。
“阿蠻,奏一支輕快的曲子好嗎?”楊貴妃笑著說。
謝阿蠻領悟了,赧然轉向皇帝:
“陛下,恕我不知進退……”
“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說,“這時候,誰又能輕快得起來?”他說,回顧貴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這是現實,安祿山的軍隊,像一片巨大的烏雲,壓在人們的頭頂,不僅笑是沉重的,連呼吸也沉重了。
楊貴妃因為皇帝一語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聲:“三郎——”聲音微顫,欲語還休。
此時,謝阿蠻正理弦,較高音律欲重奏,旁邊的虢國夫人忽然雙眉一揚,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要新亭對泣了,困坐愁城,何補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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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妃》第七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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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隆基蒼涼地吐出,轉而說:“愁的時候愁,樂的時候仍然應該樂,暫時放開,你看阿怡,此時有些像女俠客。好吧,此時反正無事,傳賀懷智來,聽琵琶,阿蠻奏的實在還差——哦,再把張野狐、馬仙期也找來,讓他們合奏!”
“我建議,加上一個李龜年,再加一個雷海青!”虢國夫人說,“那會更熱鬧一些。”
不久,勤政樓上的氣氛為音樂所改變了,大唐宮廷中五位著名的樂工合奏了正黃鐘宮的丹桂引,接著,又轉奏輕盈飄逸的南呂宮的凌波曲散序。
五位樂工情緒一樣是低沉的,但他們很快潛入音樂的節律中,渾忘身外事。謝阿蠻以自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和,但只幾下,她把琵琶遞給了貴妃,自己走向馬仙期身邊,取了鈴,用一根細玉棒輕輕敲打著為節應。
凌波曲散序之後,楊貴妃信手挑撥,繼續奏出正曲的引子,樂工們隨之而演奏。
虢國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風,到長廊上,倚著欄杆而聽樂,她在恍惚中出神。
一陣吱吱的蟬鳴由外來,擾亂了室內的樂奏。
虢國夫人皺皺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發覺被蟬鳴所擾亂的樂奏,別有一種意境,不調和的音韻,具有亂的美,她想:“這是合乎時代之音啊!”於是,她停下來,領略亂的意境的音韻之美。
大唐皇帝可能因於她,也走了出來,緩步到虢國夫人身邊,一陣蟬聲驟起倏歇,接著,又有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