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掌櫃等撤後,不要跟著大掌櫃太近。眾人都放慢了腳步。載重的駱駝從他們的身邊超過去。“嗡——咚,嗡——咚”的駝鈴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形成一個經久的強大的聲響,那銅質的音響向著雪原的四面八方蕩展開去,向著陰雲低垂的灰色天空升騰上去,把千里雪原的空間整個都佔滿了。無數只寬大的駱駝蹄掌踏在雪地上,沉重的嘎嘎吱吱的聲音也匯在了一起,古海感到腳下的凍土在駱駝的踩踏下像不堪負重的人似的微微顫抖起來;很快地,被駱駝踩過的雪層就變成了堅硬光滑的冰塊,為避免打滑,後邊上來的駝列就錯開冰道在雪地上另闢一條新的路;從遠處看去,從緩慢的雪坡上開下來的大駝隊並排著幾十路駝列,像一條黑色的寬闊的大河穩穩地流過來;空氣中瀰漫著勁風颳不走的駱駝身上散發出來的特有的腥臊氣味;有駝夫的歌聲在唱著,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像白色的浪花在黑色河面上跳躍:
1大掌櫃親自出馬(6)
駱駝長的是兔兔嘴,
三天光吃草來不喝一口水;
駱駝長的是牛蹄蹄,
不沾沙子不沾泥;
駱駝長的是豬尾巴,
緊七慢八全靠它;
駱駝長的是龍脖頸,
臥下來給哥哥遮風雨;
拉上駱駝走得慢,
路徑全靠日子盼;
到了程頭到了家,
小妹妹給我熬鍋茶!
……
駝隊沒有進沙爾沁駝場,擦著駝場的東沿直接向北開過去了。經過駝場時王錦棠掌櫃吩咐海掌櫃和古海以及駝場上的十二名駝工全部留下;駝隊上也撥出二十多人,按大掌櫃的吩咐,要他們在第二天中午時將準備替換乏駝的三千峰生力駝帶到紅土崖以北三十里處,大駝隊預備今晚在那裡紮營。
此番大掌櫃親自帶大駝隊出征是往俄羅斯去的。那時朝廷並未恩准華商赴俄境經營,駝隊虛張聲勢往烏里雅蘇臺運貨,實則連烏城都未進便直插薩彥嶺而去。在薩彥嶺南麓,大掌櫃命人將大盛魁旗幟收起,打出了俄羅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旗幟。這舉動也非是訛詐,大盛魁是花了近萬兩銀子購買了託博爾斯克公司的空白執照和運貨小條。整個駝隊被視為俄國商人的駝隊順利地透過了邊境。所有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2生活是鏡子的兩個面(1)
這一年的臘月,距離年三十還有兩天的時候,傑娃由歸化城回了小南順。在歸化學徒要幹十年才能回家探親的規矩其實只是在山西籍人開的商號中才實行,這種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規矩別的商號也都是依葫蘆畫瓢從大盛魁學來的。傑娃住的是姚禎義的義和鞋店,義和鞋店屬於作坊,說好聽點叫工廠,它不是一家商號,所以不必照著大盛魁的樣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夥計也大都是從歸化當地招收的。姚禎義給自己鞋店訂的規矩是,學徒入號學手藝三年出師,只要一出師便可視其掌握技術的高低定一個工資。義和鞋店當初是由一個人從一張釘鞋攤發展起來的,沒有其他任何人的資本,掌櫃、師傅都是姚禎義一個人。徒工夥計們自然也就無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發了買房子置地是他一個人的,別人搶不走;生意做塌了呢也還是姚禎義一個人頂著,抹脖子上吊一概與他人無關。徒弟幹活管飯沒工錢,一年裡發兩身衣服兩雙鞋兩頂帽子,夥計們只領工資,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沒有了。
傑娃三年學徒期滿,姚禎義對他說:“傑娃,兩個月假,回鄉去看看吧。”
“我不回,”傑娃搖著頭說,“這才剛出徒呢,就回家……”
“你是不是怕手裡沒錢,這事你別惦著,沒錢先從櫃上拿。”
傑娃說:“不是沒錢,是覺得沒臉。海子、靖娃我們三個人都是您領出來的,如今一個在大盛魁一個在天義德,都是通司商號裡的大字號。就我一個人不成器,學了手藝。我好賴得混個樣兒來才能回。再說了,也真是沒法見人。”
傑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臉。姚禎義看了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三年學徒屆滿,為示慶賀,傑娃和另外兩個同期的學徒出錢置了一桌謝師酒。酒菜是從飯館裡叫的外賣,就在鞋店後面的堂屋裡喝。喝到後來高興了,徒弟們漸漸地忘記了這酒席的主題,划著拳熱鬧起來。結果三喝兩喝傑娃就有點過量,臉紅得就像一塊紅布,一直紅到了脖根的地方,眼睛也有些發直,說話也不利索了,舌頭直打卷兒。福生看出來了,勸傑娃:“傑娃,你少喝點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別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謝師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