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興隆了。在集市上大甩賣時候,他們花八英鎊買了一匹耷拉著腦袋的老馬,又花了幾鎊搞到一輛棕色篷子已經發白的嘎吱吱的運貨小馬車。經過這番變化,裘德一禮拜得三回給緊挨馬利格林一帶的鄉親和單身漢送麵包。
前面說到希奇古怪,倒不一定限於那輛舊車,主要還是說裘德一路駕車的樣子。車身子成了裘德透過“自學”方式受到教育的主要陣地。一等到老馬識途,還知道該在哪家門口停下來,這孩子就在前座上坐定,緩繩掛在胳臂上,再拿一根帶子,一頭系在篷子上,一頭把他念的書巧妙地固定好,然後把詞典攤在膝頭上,一路顛簸著,埋頭讀起愷撒、維吉爾和賀拉斯①的比較容易點的篇章。那股子爭分奪秒、苦苦用功的勁頭,要是叫心腸軟的教書先生看到,真要泫然涕下。他多少懂得了唸的東西的大意,也多少估摸到而不是理解了原著的精義,可是就他在思想方面一般獲得的東西而言,同書裡教他一意尋繹的內容,還是頗有差距的。
①在維吉爾的《伊尼依德》中主人公特洛伊城的領袖伊尼亞斯在城陷後逃出,覆在非洲海岸外船隻失事,得迦太基女王戴多相救,她並愛上他。但伊尼亞斯終於棄她而去,戴多遂在悲痛中自焚而死。
他弄到的幾本書都是陳舊的德爾芬版,因為早已過時,由新版取而代之,所以不值錢。不過對懶學生是壞事,對他卻有好處,這話也說到家了。這個走村串戶、獨來獨往的送麵包的夥計,把書邊上的批註細心蓋住,不遇上句子結構方面的難題,決不移開看,其情形正類似路上過來一位同好或老師,他就恭身請教。單憑這種粗疏而又簡便的方法,裘德固然沒什麼機會當上學者,不過他到底按自己的願望人了門,慢慢做到心領神會。
正當他全神貫注念那些古書(它們以前大概早經墓中人翻過了),瘦骨嶙峋的老馬也一心當班的時候,只聽得一位老太婆大聲喊,“送麵包的,今兒兩個,把這個退給你。”一下子把沉浸在戴多的悲痛①中的裘德驚醒過來了。
①《頌歌》為賀拉斯所作。
好多行人和別的人常常碰到他,他卻沒看見他們。前後左右的居民對他這種把幹活兒跟開心玩兒(在他們眼裡,唸書就是開心玩兒)結合起來的駕車方式開始議論起來了,因為這樣於他自己也許挺方便,可是對同一條路上來往的行人就不安全了,因此引發了群情不滿,附近地方有位居民向當地警察報告,說不得允許麵包房的孩子一邊趕車,一邊唸書;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把他抓起來,送到阿爾夫瑞頓警察所,盡到警員應有的責任;並且要對他在路上危害治安行為課以罰款,云云。警察只好躲在一邊,等著裘德,總算有一大把他一舉擒獲,對他予以警誡。
裘德凌晨三點就得起床,催好烘爐的火,把面和好了,做好當天稍晚點要分送的麵包,所以他只好頭天晚上先發面,再睡覺。要是他沒法在路上讀古典著作,那他就根本學不成了。在這樣情勢的逼迫之下,他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一路上留神,東張西望,萬一遠處有了人影,特別是警察,就趕快把書掖起來。警察那邊呢,倒也做到了官家的公平合理,沒有想方設法去阻截裘德的麵包車,因為遇上危險的主要還是裘德自己,所以他每當看到發白的篷子一在樹籬高頭露出來,就自動朝另一個方向開步走了。
福來漸漸長大,到現在快十六歲了。有一天在回家路上,正似懂非懂地念著《頌歌》①,無意中發覺自己原來正擦著棟房子旁邊的高丘的地勢很高的邊緣一帶過去。天光有異,也正因覺察到這個變化,他才抬起頭來看。只見夕陽西下之際,一輪圓月正從相對方向的密林上空升起。那首詩把他浸潤得如此之深,幾年前那次使他跪在梯子上的感情衝動重又油然而生。他勒住馬,下了車,四顧無人,就把書開啟了,跪在了路邊土堆上。他先是轉過身來,面朝光明女神,她好像既溫和、又帶著批評意味地注視著他這會兒的一舉一動;他隨又轉身對著那個漸漸隱沒的光球,開始大聲念起來:
①希臘神話中菲波斯是太陽神,即阿波羅。羅馬神話中戴亞娜是月亮和狩獵女神。參見99頁注。
菲波斯和林中女王戴亞娜啊!①
①古代羅馬人信奉原始的多神教,並受古代希臘多神教影響(諸神見於廟宇、祭典、史詩、詩歌等)。基督教興起並廣泛傳播,成為歐洲許多國家的主要宗教後,便視希臘、羅馬多神教為異教,其文學為異教文學,而異教文學作品大都充滿激情,神性與人性合一,與基督教教義相左。基督教與異教精神的衝突在本書中佔有重要地位。
馬靜靜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