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家人送來,其意可感。這五十兩銀子,是吳參議的,也說聞你出門乏費,不約而同的送來。你與他怎樣往來?因何問他借銀?實說與我聽,休得藏頭露尾。”素臣道:“吳天門行止不端,居心奸詐,自做知縣起,歷升到參議,無任不貪,無任不酷。現在家居,交結官府,使勢作惡,無所不為,孩兒深惡其人!只因系縣中先達,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從沒往來,如何肯問他借貸?他常在親友前,稱讚孩兒的才學,說是無人薦拔,未得飛翀,意在收羅孩兒,入其惡黨。孩兒守身如玉,豈肯墮入汙泥?不知他怎生曉得孩兒在外借銀?又來籠絡,望母親詳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說你讀書十年,見識安在?學問安在?竟與此等人相與起來。既是他來籠絡,不干你事,只須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虛把原銀送去說:“多謝吳老爺盛情,盤纏已經湊足,心領罷了。”素臣拿出敬亭田價,又述田有謀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終於自算,有謀可謂無謀!當初你父親死後,家計日落,富室宋祖太因無子息,必欲招你為婿,承受彼業。是我決意力辭。後來你丈人謫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閱文,取你案首,託人議婚。我訪知媳婦德性,一口應允。當時親友,見我辭富就貧,頗有以為迂闊的。那宋祖太為人,彷彿今日之田老,以盤折起家。他既無子,其毒不得不流於女,我焉肯以汝為之婿,代受其禍乎?至這吳天門,則其禍更甚。聞其子鳳元,尤復跨灶,將來受禍必更深更慘。汝當切記於心,不可受其籠絡,致與小人同禍也!”素臣頓首受教。把十兩銀子,買了幾個疋頭。匡家三十千錢,留在家中用度。帶了二十兩銀子做盤費,收拾行囊出門,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東阿經過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鐵弩,放在袖中,以備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盤過壩來,江頭落了行家,僱定艙口,因前艙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無事,上街閒玩。只見一個頭陀,生得相貌猙獰,身軀雄壯,額角上生一個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紅毛。頭上束一條戒箍,把頭髮束住,拖下來有四五寸長,連肩帶眼的罩著。頸裡掛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龍眼大小,赤著一雙毛足,盤膝兒在一個行家門首,攔門坐著。旁靠一個大包,街石上鋪著一卷《金剛經》,一手拿著金瓜大一個木錘,敲著那飯籃大一個木魚,一片聲,如春潮一般轟轟的震響。圍著一簇人,在那裡驚看。只見一條大漢,分開眾人進去,喝道:“你這頭陀,就要化些東西,也該善求。怎麼攔門截戶,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們進去的不得進去,出來的不得出來,是什麼道理?”那頭陀敲著木魚,眼也不抬,聲也不答,嘴裡嘓都嘓都,只顧念他的經。那大漢焦躁道:“這頭陀耳又不聾,眼又不瞎,咱老子問你話,你兀自佯憨兒帶痴麼?”頭陀低眉閤眼,將手敲著木魚,越發勤了。那大漢大喝道:“兀那頭陀,你人也不認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傑的飛天龍鄭鐵腿麼?再不走開,咱就一拳,把你這腦袋打做蒜泥哩!”那頭陀對著經卷,率性把眼睛都閉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魚,越發震添天價響起來。那大漢登時把頭臉脹得通紅,一股殺氣,從丹田裡直吊到額角上來,更不發聲,將練成的鐵腿,向頭陀盡力一腿。只聽大叫一聲啊喲,跌倒在地。眾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卻是飛天龍鄭鐵腿,都猛吃大驚。看那頭陀,兀自閉著眼睛,敲得那木魚怪響。看那鐵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裡不住的哼聲,一隻腿直挺挺的伸著,挪動不得,大家都嚇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則因有正務,二則恐干連人命,只得忍耐。卻見眾人把鐵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錢,一疋布來,賠著許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舊打坐去了。
素臣悶悶而回。只聽得一人在後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頭一看,卻是個婦人,依稀認得,問道:“大娘是誰?”那婦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貴人,那裡記得?奴家時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來,不想今日得見!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記得起麼?”素臣忽然道:“原來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麼?”何氏把手指著道:“那一帶竹笆,門前曬著魚乾的就是。”素臣見不多遠,有話要問,因便走去。走到跟前,見一人揹著一枝槳,正走出門來。何氏道:“這就是我丈夫。你又攬著生意麼?快來見了這位相公,這便是救我性命的吳江文相公哩。”那人叫聲啊喲,把槳擲在地下,忙讓素臣進屋。夫婦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來,殷勤伺候。何氏道:“相公往那裡去?因何悶悶不樂?”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江西,因船未開,在街閒行,看頭陀生氣之事,說了一遍。何氏道:“奴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討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