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髮左袵,為夷狄之屬……”
這個軍官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個重拳,深深的打在了那個‘陳縣尉’的心臟深處,讓他抽搐和痙攣。
在這痛苦的尷尬中,他也回憶了起來。
確實,這個軍官他認得。
不過,跟五六年前相比,對方簡直就像換了個人。
當年莽撞的伍長,如今已是甲冑齊全,英武不凡的漢軍司馬。
而且是漢天子的親衛部隊虎賁衛的司馬!
是那支當面撞碎了折蘭本部大纛的可怕騎兵的司馬!
而自己呢……
他感覺自己的聲帶失去了力量,喉嚨裡哽咽著說不出來的悲慼。
從一個郡的郡兵裡的小卒子。區區一個伍長,到大漢天子親衛虎賁衛司馬,這個人只用了五年。
在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和例子面前。‘陳縣尉’的整個世界瞬間崩塌。
在今天以前,他還可以給自己投降和給匈奴人為虎作倀。給出解釋。
無非就是——劉氏從來無義,刻薄寡恩,苛待士大夫,權貴橫行,寒門士子無出頭之日。
然而,眼前這個英武不凡,挺拔健壯的軍官,卻用鐵一般的事實。將他的那點自我掩飾和遮蔽撕的粉碎。
現在,這個過去的卒子,衣衫單薄,大字不識一個的昔日伍長,如今,位居於千石之列的司馬,還是天子的親衛司馬,只要外放,起碼是都尉甚至可以單獨坐鎮一地,掌握一郡軍務的郡尉。
而他呢?
六年前。他是漢室縣尉,冉冉升起的北地新星。
六年後,他卻是夷狄的一個骨都侯而已。
說得好聽。是叫骨都侯,說的難聽一點,不過是個高階奴才。
樓煩王雖然表面上很尊重和善待他。
但實際上,一旦他做的事情,稍有差池,甚至哪怕是不小心,得罪了匈奴的貴族。
也是劈頭蓋臉,一頓鞭子抽下來,而他自己卻只能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和求饒。
這讓‘陳縣尉’深深的懷疑自己和自己的人生。
他頹然低頭,苦笑了兩聲。對那位軍官拜道:“不意數年之後,竟於此時此刻。復見故人,餘心中實在感慨萬千,愧對家鄉父老!”
“請您看在往昔情面之上,不要告訴我的妻兒子嗣和父母兄弟,在此見過我的事情!”‘陳縣尉’拱手說道:“吾被髮左袵,為一己之私怨而洩憤於天下,獲罪於天,無可禱也,但求一死!”
這話說完,他就忽然一頭撞向了帳中的一個柱子。
頓時,頭破血流,腦漿迸裂。
“陳縣尉!”那位司馬看著這個場面,頓時就驚呆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結果。
而此刻,倒在血泊中的陳縣尉的瞳孔慢慢渙散。
他的意識漸漸消亡。
在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個持著劍戟的伍長,帶著他計程車卒,一臉傻笑的挺直著腰桿,接受他這個當地最高軍事長官的檢閱。
“丈夫,不錯,有勇有謀,是個可造之材!”他矜持的笑著,將一柄長刀,送到那個一臉黝黑的伍長手裡,拍著對方的肩膀勉勵著:“這柄長刀贈與郎君,願郎君,能奮發向上,為國戍邊,殺敵,護我桑梓!”
“必不負縣尉厚望!”激動的接過了長刀的伍長,將胸膛高高挺起,大聲答覆,聲音中充滿了激動和鼓舞。
“我好後悔啊……”在意識渙散的最後,他的嘴角輕輕呢喃著:“若有來世,寧為諸夏犬,不做夷狄人……”
他的聲音雖小,但卻讓帳中的人都聽得仔細。
無數人聞言,沉聲一嘆。
而那個司馬,更是跪下來,痛不欲生的抽泣了起來。
他明白,是自己將這個舊日的恩公逼上了絕路!
而使團中的其他人的心情,則變得無比沉重起來。
大家投降匈奴的原因,雖然是多種多樣。
有主動投降的,也是奮力抵抗後被俘虜後無奈投降的,也有開始堅貞不屈,然後倒在美色的俘虜中的。
然而,無論原因是怎樣。
都改變不了他們曾經背棄了自己的祖宗和宗廟,背叛了自己的理念和信仰,屈身給匈奴人做奴才,為虎作倀,甚至殘害自己的同胞的這個根本。
被髮左袵,數典忘祖,這是古典中國士大夫階級最不能容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