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嗎?”公孫瓚咬著牙,那模樣看上去絕非窮途末路,而是悲壯。“韓馥要殺某家,那便各憑本事,所以他死了,某還活著。朝廷也要殺某家,曹操出兵,劉和打著為父報仇的旗號,說到底,包括你馬君皓難道就不是覬覦冀州這塊土地嗎?某家又究竟做錯了什麼!”
侍從搬來長榻,馬越的華蓋搭在其上遮住風雨,公孫瓚盤腿坐於其下,勾手再命侍從取些酒來。侍從無助地看看馬越,見馬越點頭這才返身奔馬取酒。
“難道就因為他們行無禮之事,也要套上個大義的名頭,所以他們就是對的,某家便是叛賊?”公孫瓚笑了,這十餘年自劉虞死後,公孫瓚似乎便在天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貨色,再不是當年耀武揚威躍馬遼東的白馬將軍,而是叛賊!可在那個節骨眼上,如果劉虞不死,便是公孫瓚要死……那個時候的公孫瓚是真的沒有做錯什麼。“不說那些了。”
公孫瓚搖頭笑笑,這十餘年的狼狽鼠竄,走到哪裡便是人人喊打的模樣,扛著壓力從幽州打到冀州,不容易。
不多時,侍從將酒罈奉上,公孫瓚也不多言一掌拍開封蓋,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隨後將酒罈遞給馬越,神色中帶著幾分疲憊,問道:“這些年斷斷續續聽到你的訊息,過得累不累?”
多少年了,走在路上身後總是有些跟隨,前路則總是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成了邁不過去的坎兒,哪怕聲望廣佈天下,哪怕兵威震世,都未曾有人問過一句,這麼拼搏你累不累。
在今天,卻被敵對陣營的白馬將軍問了出來。馬越內心頓感五味雜陳,猝然間覺得有幾分心酸。
大雨還如瓢潑般地降下,華蓋不是雨傘,僅僅是一種裝飾,因而還是有不少雨滴落下來,身邊環繞著無休止的涼意,烈酒入喉卻叫人覺得心裡暖。馬越沒有回答公孫瓚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地端著烈酒,仰頭灌下兩口,一舒心中鬱結,這才與公孫瓚一同盤腿坐在溼漉漉的榻上,二人並肩看著遠方重重軍陣與瓢潑大雨,默不作聲。
這個時代最殘酷的事情便是,各為其主。這個為,不是為了,而是成為。他們都是各自的主人啊,身後有著成千上萬張口指望著他們,期待著他們。誰能說這不是另外一種身不由己。
馬越心裡也曾有過沖動,告訴公孫瓚這仗咱們不打了,我退軍。甚至是我跟你結盟,但這些話太過輕易,走到今日,他們都已經不是曾經那個戛然一身的人了,不能在信馬由韁各自奔走。他們的一廂情願,便意味著後面的千萬人之心要為這一廂情願付出代價。
所以他不說話。
二人就這樣在沉默的大雨中傳遞著酒罈,一口一口喝著同一壇酒,生怕是自己一不小心便壞了這份寧靜。
過了半晌,壇中酒液所剩無幾,馬越也是酒態正酣,公孫瓚突然指著前方大片土地說道:“就在那裡吧,方圓十餘里皆是平地,是鄴城近畿難得的好去處。”
馬越轉過頭,大概知道公孫瓚想說什麼。
“明日我鄴城三萬兵馬傾巢而出,將與公會戰於此。”公孫瓚自馬越懷中取過酒罈,最後喝了一口,將酒罈遠遠擲出,瓦壇摔碎的聲音被淹沒在大雨裡。公孫瓚也走出華蓋,任憑大雨將全身淋得通透,對馬越大聲喊道:“你我之間,尚缺一場生死。我們誰都沒做錯什麼,那便戰吧,讓老天決定該誰勝,該誰敗。若某家勝了,你便回你的涼國繼續做你的涼王。若你勝了,鄴城與某家一顆項上人頭,便都歸你。”
公孫瓚說罷,便去牽馬,行至一半又再度返身走回到榻邊拱手說道:“明日若是戰死,妻兒便託付於你,某幼子名續,便勞你將他養大成人,莫要再讓他趟著兵事的渾水,只求得一普通人家便可。”
說罷,公孫瓚翻身上馬,在雨地的泥濘中疾馳而去,那一襲白衣白馬,在馬越眼中像極了十餘年前上谷長城內督率著三十騎白馬義從擎著鐵矛馳騁左右的年輕身影。
世道艱難,誰又看得清後面的路,便是他馬越,回首來時,也覺得造化弄人。
公孫瓚走後很久,馬越一個人靜坐雨中,望著遠處太行大山隱於雨霧中的輪廓,想了很久。
天下間的諸侯,有幾個開始便是目標明確,打著是爭霸天下的主意要在這天下馳騁這一遭。大多數都是和自己一樣,被生活推著走,他們的經歷決定了性格,性格決定了命運,而命運,則決定了生死。
混亂的大時代下,誰又能不感到遺憾呢?
這就像公孫瓚給馬越的感覺,如果說公孫瓚今天說的話有一句最能打動馬越,那無疑就是他說,他沒做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