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不清她死前想的什麼。總歸一個好端端的女學生,從城市莫名其妙弄到這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鄉里來種田,叫個書記給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後,在離這裡三十軍的下沙鋪,才被放水排的撈了起來。上身赤條條的,衣服也不知在河灣被那根樹權子掛住了。可她一雙球鞋卻端端正正留在那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將刻上“禹渡”的字樣,再用油漆描紅,旅遊的都將爬到那石頭上拍照,留念的又只是這後來的題字,渡口上屈死的冤魂將統統被忘掉。聽著嗎?你問。
說下去,她輕聲答道。
早先,那地方總是死人,你說死的不是孩子,就是女人。小孩子夏天在石頭上扎猛子,紮下去不見浮起的叫做找死,被前世的父母收了回去。屈死的總歸是女人。有城裡被趕下來無依無靠的女學生,有受婆婆和丈夫虐待的年輕媳婦,也有的是倩女殉情。所以,這禹渡在鎮上的吳老師考證之前,鄉里人又叫做怨鬼崖,小孩子去那裡玩水,大人總不放心。也還有人講,子夜時分,總看見穿白衣服的女鬼在那裡出現,唱著一支總也聽不清唱詞的歌謠,有點像鄉里的兒歌,又像是要飯花子的花鼓調。這當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已被自己講的嚇著了。可這地方,確有一種水鳥,當地人叫做青頭,讀書人說是青鳥,能從唐詩中得到引證。這青頭拖著長長的頭髮,自然也是鄉里人的說法。這鳥兒你當然見過,個兒不大,錠藍的身子,頭頂有兩根碧藍的翎毛,長相精神,靈巧至極,非常耐看。她總歇在堤岸下的陰涼裡,或是在水邊長著茂密的竹林子邊上,左顧右盼,從容自在。你儘可以盯住她欣賞不已,可只要一挪動腳步,即刻就飛了。《山海經》裡講的給西王母啄食的青鳥是一種神鳥,同這鄉里的青頭不是一回事,可也都充滿靈氣。你對她說這青鳥就像是女人,愚蠢的女人自然也有,這裡講的是女人中的精靈,女人中的情種。女子鍾情又難得有好下場,同為男人要女人是尋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飯,老人要兒媳為傳宗接代,都不為的愛情。這你就講到了麼妹,她專心聽著。你說麼妹就屈死在這河裡,人都這麼說,她也跟著點頭,就這麼傻聽著,傻得讓你覺得可愛。
你說這麼妹也許給了人家,可婆家來領人的時候,她就不見了,跟了她的情哥哥,鄉里的一個小夥子。
他也玩龍燈嗎?她問。
鎮上玩龍燈武鬥的那夥是下面谷來村的,這小夥子家在上水旺年,相隔有五十里地,也差了好幾個輩分,可當年都是上好的後生。說的是這麼妹的情哥,沒錢沒勢,家中只兩畝旱地九分水田。這地方只要人手腳勤快,倒是餓不著。當然也還要沒有天災,沒有兵禍,要都趕上了,一村子死他十之八九,也不是不曾有過。還是說這麼妹子,這麼妹子的情哥,要娶上麼妹這樣標緻靈巧的姑娘,那點家當就不夠了。麼妹有麼妹這樣的姑娘的賣價,一付銀手鍋子的定錢,一挑子八個糕點盒子的聘禮,兩擔描金的衣櫃衣箱的嫁妝,都出在買上頭上。買姑娘的這主就住在水卷,現今的照相館後面,那老房如今也早換了主人,說的是當年的老闆,正房裡一味只生丫頭,這財東心想兒子才決定納妾。又碰上麼妹她娘這樣精明的寡婦,替女兒倒也算來算去,與其跟個窮漢種一輩子田,不如上富人家去當個姨娘。經中人往來說合,花轎算是不抬了,裡外的衣裳都�一做得,說好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裡卻偷偷跑了。她只挎了個包袱,裹了幾件衣服,半夜裡敲她情哥哥的窗戶,把這後生招了出來,那乾柴烈火,當下便委身於他。又抹著眼淚,發下山盟海警,說好投奔山裡,燒山開荒為生。雙雙來到河邊渡口,望著滾滾的河水,這後生竟躊躇了,說是回家去拿把斧子,抄幾樣做活的傢伙,不料被孃老子發覺。做老子的拿起柴禾就打,打這不孝之子,做孃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兒子離鄉背井。做老子的打來做孃的哭,哭哭鬧鬧天跟著就亮了。早起擺渡的還說看見過一個拎包袱的女子,後來就起了大霧。天越見亮,晨霧越濃,從河面上騰騰昇起,連太陽都成了一團暗紅的炭火。擺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還算事小,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集許多趕集的人,這墟場迄今少說也有三千年,三千年來趕墟場的總有人聽見,霧裡傳來一聲喊叫,剛出聲又噎了回去,水聲撲騰了一下,耳尖的說還不止一下哩,人又都在講話,就什麼聲音也聽不清了。這真是個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會從這裡過渡,滿滿的一船柴、炭、穀子、山芋、香菇、黃花、木耳、茶葉、雞蛋和人和豬,竹篙打得彎彎的,吃水到了船沿,白濛濛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塊岩石也只是灰灰的一道影子。貧嘴的婦人會說,那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