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她才慢慢地看到的。掀簾進門時,跳人她的眼簾的,惟有一個大老爺。大老爺穿著寬大瀟灑的便服,身體仰在太師椅裡,那兩隻套在潔白的棉布襪子裡的腳,卻高高地擱在書案上。他吃了一驚的樣子,把雙腿從桌子上收回,臉上的驚愕表情流連不去。他坐直身體,放下書本,直直地盯著她,說:“你……”
接下來就是四目對視,目光如同紅線,糾纏結系在一起。她感到渾身上下,都被看不見的繩索捆住,連一點點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胳膊上挎著的竹籃子和手裡攥著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磚鋪成的地面上。刀子在地上閃光,她沒有看到,他也沒有看到。狗腿在地上散發香氣,她沒有嗅到,他也沒有嗅到。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窩裡咕嘟咕嘟地冒出來。淚水濡溼了她的臉,又打溼了她胸前的衣服。
那天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的綢上衣,袖口、領子和下襬上,都刺繡著精密的豆綠色花邊。高高豎起的衣領,襯得她的脖頸更加秀挺潔白。兩隻驕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裡咕咕亂叫。一張微紅的臉兒,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滿了露珠,又嬌又嫩又怯又羞。錢大老爺的心中,充滿了感動。這個彷彿從天而降的美人,儼然是他久別重逢的情人。
他站起來,繞過了書案。書案的稜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覺不到。他的雙眼始終盯著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這個美人,宛若即將羽化的蝴蝶塞滿了單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他的眼睛潮溼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雙手伸出去,他的懷抱敞開了。距她還有一步遠時,他立定了。兩個人持續地對著眼睛,眼睛裡都飽含著淚水。力量在積蓄,溫度在升高。終於,不知是誰先誰後,兩個人閃電般地擁抱在一起。兩個人如兩條蛇糾纏著,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
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關節嘎嘎做響。嘴巴互相吸引著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膠住了。
他和她閉了眼。只有四片熱唇和兩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鬥爭著,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們的嘴唇在灼熱中麥芽糖一樣煬化了……然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們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莊嚴的簽押房裡,沒有象牙床,沒有鴛鴦被,他和她蛻掉繭殼,誕生出美麗,就在方磚地上,羽化成仙。
第七章 悲歌
公元1900年3 月2 日,是大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二月初二。這一天是傳說中蟄龍抬頭的日子。過了二月二,春陽發動,地氣開始上升;耕牛下田耙地保墒的工作指日可待。這一天,是高密東北鄉馬桑鎮的集日,貓了一冬的農民,有事的和無事的,都擁到集上。無錢的就逛大街,看熱鬧,蹭白戲;有錢的就吃爐包、坐茶館、喝燒酒。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雖然還有小北風颼颼地颳著,但畢竟已是初春天氣,薄寒厚暖,愛俏的女人,已經換下了臃腫的棉衣,穿上了利落的夾衫,顯出了身體的輪廓。
一大早,孫記茶館的老闆孫丙,就肩著擔子,挑著木桶,爬上高高的河堤,下到馬桑河畔,踏上木碼頭,挑來清澈的河水,準備一天的生意。他看到頭天還殘存在河邊的碎冰已經在一夜之間化盡,碧綠的河水上波紋縱橫,涼森森的水汽從河面上升。
去年的年頭不太景氣,春天旱,秋天澇,但無雹無蝗,還算六七成的年景。
知縣錢大老爺體恤民情,往上報了水災,減免了高密東北鄉人民五成賦稅,使百姓們的日子,較之豐收的往年,反例顯出了幾分寬裕。鄉民們感念錢大老爺的思典,集資做了一把萬民傘,公推孫丙去敬獻。孫丙力辭,但鄉民們耍起了無賴,乾脆就把萬民傘扔在茶館的店堂裡。
孫丙無奈,只好扛著萬民傘,進縣衙去見錢大老爺。這是他被薅了鬍鬚之後第一次進縣。走在縣城的大街上,他說不清心中是羞是怒還是悲,只感到下巴隱痛,兩耳發燒,雙手出汗。碰到熟人打招呼,未曾開言他的臉就紅了。他幾乎從熟人們的每一句話裡都聽出了暗含著的譏諷和嘲弄。欲待發作,又找不到個由頭。
進入縣衙之後,衙役把他引導到迎客廳。他扔下萬民傘,轉身就要走。就聽到了從門外傳來了錢丁朗朗的笑聲。那天錢丁身穿著長袍馬褂,頭戴著一頂紅纓小帽,手持著白紙摺扇,的確是儀態大方,舉止瀟灑。錢大老爺快步上前,執著他的手,親切地說:“孫丙啊,咱們兩個可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孫丙看著錢丁下巴上那部瀟灑的鬍鬚,想想自己的曾經同樣地瀟灑的鬍鬚和現在變得瘌痢頭一樣的醜陋下巴,心中感到甜酸苦辣鹹五味俱全。他本來想說一句有骨有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