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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啟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悽豔的晚霞。那裡,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真不知道一個堂堂佛教聖地,怎麼會讓一個道士來看管。中國的文官都到哪裡去了,他們滔滔的奏招怎麼從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

其時已是20世紀初年,歐美的藝術家正在醞釀著新世紀的突破。羅丹正在他的工作室裡雕塑,雷諾阿、德加、塞尚已處於創作晚期,馬奈早就展出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們中有人已向東方藝術投來歆羨的目光,而敦煌藝術,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歡到洞窟裡轉轉,就像一個老農,看看他的宅院。他對洞窟裡的壁畫有點不滿,暗乎乎的,看著有點眼花。亮堂一點多好呢,他找了兩個幫手,拎來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裝上一個長把,在石灰桶裡蘸一蘸,開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顏六色還隱隱顯現,農民做事就講個認真,他再細細刷上第二遍。這兒空氣乾燥,一會兒石灰已經乾透。什麼也沒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淨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順便打聽了一下石灰的市價。他算來算去,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這幾個吧,他達觀地放下了刷把。

當幾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顯得過分惹眼。在一個乾乾淨淨的農舍裡,她們婀娜的體態過於招搖,她們柔美的淺笑有點尷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道士,何不在這裡搞上幾個天師、靈宮菩薩?他吩咐幫手去借幾個鐵錘,讓原先幾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幹得不賴,才幾下,婀娜的體態變成碎片,柔美的淺笑變成了泥巴。聽說鄰村有幾個泥匠,請了來,拌點泥,開始堆塑他的天師和靈宮。泥匠說從沒幹過這種活計,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點意思就成。於是,像頑童堆造雪人,這裡是鼻子,這裡是手腳,總算也能穩穩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們刷白。畫一雙眼,還有鬍子,像模像樣。道士吐了一口氣,謝過幾個泥匠,再作下一步籌劃。

今天我走進這幾個洞窟,對著慘白的牆壁、慘白的怪像,腦中也是一片慘白。我幾乎不會言動,眼前直晃動著那些刷把和鐵錘。“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閒人何必喧譁?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麼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著一個洞窟中的積沙。沒想到牆壁一震,裂開一條縫,裡邊似乎還有一個隱藏的洞穴。王道士有點奇怪,急忙把洞穴開啟,嗬,滿滿實實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這天早晨,他開啟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中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個洞穴吞吐。

現在,他正銜著旱菸管,扒在洞窟裡隨手撿翻。他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只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何正好我在這兒時牆壁裂縫了呢?或許是神對我的酬勞。趁下次到縣城,撿了幾個經卷給縣長看看,順便說說這樁奇事。

縣長是個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肅學臺葉熾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學家,懂得洞窟的價值,建議藩臺把這些文物運到省城保管。但是東西很多,運費不低,官僚們又猶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隨手取一點出來的文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

中國是窮。但只要看看這些官僚豪華的生活排場,就知道絕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運費。中國官員也不是都沒有學問,他們也已在窗明几淨的書房裡翻動出土經卷,推測著書寫朝代了。但他們沒有那副赤腸,下個決心,把祖國的遺產好好保護一下。他們文雅地摸著鬍鬚,吩咐手下:“什麼時候,叫那個道士再送幾件來!”已得的幾件,包裝一下,算是送給哪位京官的生日禮品。

就在這時,歐美的學者、漢學家、考古家、冒險家,卻不遠萬里,風餐露宿,朝敦煌趕來。他們願意變賣掉自己的全部財產,充作偷運一兩件文物回去的路費。他們願意吃苦,願意冒著葬身沙漠的危險,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殺的準備,朝這個剛剛開啟的洞窟趕來。他們在沙漠裡燃起了股股炊煙,而中國官員的客廳裡,也正茶香縷縷。

沒有任何關卡,沒有任何手續,外國人直接走到了那個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磚、上了一把鎖,鑰匙掛在王道士的褲腰帶上。外國人未免有點遺憾,他們萬里衝刺的最後一站,沒有遇到森嚴的文物保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