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焰說,丈夫跨上摩托,還朝她揚揚手,對她說看好小女兒綺綺,這張熟悉的臉龐、表情和手勢就像一幀放大的像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記憶中。1982年元月21日早上七點五十五分,丈夫楊林就這樣對命運毫無察覺地走了,一去不返,踏上人生不歸路。
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也就是八點半左右,曾焰又看看錶,學生訓導已經結束,教室裡已經開始上課,而丈夫楊林正騎著摩托車行進在去清萊的崎嶇山路上。她當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實這時的楊林已經發現山外的異常情況,正在從外面拼命往學校趕來。
曾焰說,事後得知,楊林完全可以逕直下山去,不管學校的事,或者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樣他就什麼危險也沒有,像所有劫後餘生的人一樣,至今仍然健康而快樂地活著,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他沒有選擇躲起來保全自己,而是當即掉轉車頭趕回學校。
學校一成不變的節奏是上課,大山深處的滿星疊像世界上所有的偏僻山村一樣,貧窮而忙碌,村民週而復始地開始一天的單調生活,曾焰在自家門口批改作業,他們五歲的小女兒綺綺正在逮一隻青色的小螞蚱,而那個名字叫做楊林的男知青正在幾里路外瘋狂駕駛一輛摩托車飛奔而來。這是個歷史留給我們的全景式畫面。我們看到,佔據這個畫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太陽昇起的東方天空,一隊武裝直升飛機隆隆地出現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
寧靜的空氣中響起雷聲,或者說很像晴空中滾過一串悶雷,連續不斷的巨大轟鳴將滿星疊居民驚呆了。他們舉頭向天上張望,看到明淨如水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湛藍的天庭柔和深遠如海洋,一群受驚的鳥兒從樹林中竄起來,驚慌地躲向藍天深處。一輪太陽剛剛從山巔升起,在紅日照耀和萬道金光的巨大背景下,一隊傳說中能馱起大山的黑色巨鳥排出整齊隊形,殺氣騰騰地出現在滿星疊上空。
整個滿星疊都被這個史無前例的壯觀景象震住了,許多人從來沒有見過武裝直升飛機,所有人的見識加在一起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直升飛機。學校師生紛紛從教室裡跑出來,呆頭呆腦向空中觀看,跟和平時期我們觀看飛行員表演一樣。當然直升飛機決不是來進行和平表演,也不是國慶觀禮或者讓滿星疊居民開眼界,他們是來打仗,來進行殊死戰鬥的。飛機上的各種火箭、炸彈和機槍早已對準毒品王國滿星疊,飛行員得到命令,堅決清除這個危害國家利益和世界人類安全的毒瘤。軍人為正義而戰,為消滅毒品而戰,這是一場神聖的戰爭,誰不擁護把毒品這個十惡不赦的惡魔從我們這個藍色星球上清除乾淨呢?
幾乎同一時刻,大地也像地震一樣顫抖起來,數十輛軋軋行進的裝甲車和坦克,以及大批戴鋼盔的黑色士兵出現在滿星疊四周山頭上。後來人們才知道,這是一場由國際社會和政府聯合發起對金三角最大的販毒集團進行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圍剿。戰鬥精心安排在張蘇泉過生日之際,為的是將大毒梟們一網打盡。
猛然間,槍炮聲響起來,透明的空氣立刻像玻璃那樣破碎了,到處都是像螞蟻一樣驚慌逃命的人群。直升機率先開火,向滿星疊發射火箭,學校操場是個顯眼目標,因此那些暴露的師生成了打擊物件。炸彈爆炸的熱浪令人窒息,到處硝煙瀰漫,機槍噠噠,密集子彈像無數毒蜂,瘋狂追逐驚慌逃命的人群,把他們打得血肉橫飛,無情地拋進死亡旋渦裡。
很快村子裡有了坦克和裝甲車令人心悸的鋼鐵碾壓聲,各種爆炸聲射擊聲震耳欲聾。曾焰緊緊抱住小女兒綺綺,像老母雞護住雞雛,頭伏在地上,身體像暴風中的落葉一樣簌簌發抖。至少幾天以後她才知道,就在這個危急時刻,炮彈和炸彈像雨點一般落下來的時候,她最親愛的丈夫,那個一條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楊林,用一種驚天動地的壯烈方式與她和孩子進行了最後訣別。
張蘇泉的生日酒席當然沒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隊伍迅速放棄滿星疊,鑽進山溝撤走了。政府軍大規模清剿一直持續三天,除逃進山上的人外,基本上把滿星疊變成一座無人區。曾焰和一群難民乘空隙躲進山上,後來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難。她雖然一直懸心丈夫安全,但是她知道楊林下山去接大女兒,所以她想楊林是安全的,大女兒也是安全的,剩下的問題是她必須保護好小女兒,等待戰爭過後一家人幸福團聚。戰爭好比海上臺風,個人的小船隻好聽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捱過漫長三年,女知青曾焰在無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風暴中漂流。曾焰說,當時她並不十分悲觀,相信戰爭很快過去,一家人必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