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黃|色的啤酒在杯中冒著一串串氣泡。砰!杯子碰響。都仰起脖子乾杯,然後夾起蛇肉,往熱水中一蘸,隨即便填在嘴裡。他目光左顧右盼著,走過了賣炸鵪鶉、炸麻雀的攤子、賣豬血豆腐的攤子、賣炸小魚貼餅子的攤子、賣八寶蓮子粥的攤子、賣醉蟹的攤子、賣羊雜碎的攤子、賣驢頭肉的攤子、賣紅燒牛、羊睪丸的攤子、賣湯圓、餛燉的攤子、賣炒螞蚱、炸販蚯蚓、炸蟬、炸蠶蛹、炒蜜蜂的攤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這兒彙集,但都在牌子上標著:高密東北鄉風味小吃。這種廣納博採的風度讓上官金童歎服。十幾年前,從沒聽說過誰敢吃蛇。但現在,據說方半球的兒子與人打賭,競用白麵餅把一條毒蛇和一棵大蔥卷在一起,蘸著新鮮豆瓣醬、喝著高粱酒,硬是那麼津津有味地、嘰哩咔嚓地給吃掉了。狹窄的青石街道上人們摩肩擦背,碰碰撞撞,由於都沉默,人們變得特別友善。只有油鍋裡炸物的哧啦聲,只有刀在案板上的噼啪聲,只有人嘴咀嚼時的巴嗒聲,只有那些被現場宰殺的小鳥的唧唧聲。他混跡在這嶄新城市的故意裝啞巴的食客中,眼睛飽覽了美食,鼻子飽嗅了美味,嘴巴卻淡得飛出了小鳥。他終於發現,喝一碗用龍嘴大茶壺衝出的茶湯正好需要一元錢。他向那大茶壺靠攏過去。龍嘴大茶壺的熱水筏吱吱地鳴叫著。茶湯的味道苦中帶香。他突然看到,獨|乳老金跟一個白臉的中年人正坐在龍嘴大茶壺旁邊的攤子上,用竹籤子挑著一串油炸田雞腿,男的把手中的竹籤遞到女的嘴邊讓女的咬,女的又把手中的竹籤遞到男的嘴邊讓男的咬。這親呢的情景令上官金童望之卻步。他低著頭溜到一邊,躲在一根電線杆後。電線杆上貼著一層又一層的油印廣告,招徠著花柳病患者。一股氨水味兒刺鼻辣眼,他知道這是男人們小便的地方。他在暗處,老金在明處。老金燙了個菜花狀的大包頭,頭髮油黑髮亮。也許是染的,也許是假髮套。黑夜能使老女人變嫩,化妝能讓醜女人變美,所以老金在柔和的紅燈下面若銀盆唇塗脂,獨|乳高挺,胸衣亭亭如華蓋,宛如一個風流少婦。瞧她那個賣弄風騷的肉麻勁兒!
老雜毛!老來俏,老不正道,生女為娼,生子為盜。他暗暗地罵著,同時卻對那白臉的中年男人滿懷著嫉妒。這時,他的腿被一隻爪子撓了一下,他還以為是貓呢,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像啞巴孫不言一樣用雙手行走的殘疾少年,少年生著兩隻黑色的大眼睛,脖子細得像鴕鳥。他伸出一隻指頭彎曲的小手,可憐巴巴、充滿希望地仰望著。上官金童心中一陣痠痛,在這沉默不語的世界裡,他的心軟得像粘糕一樣。連這乞討的殘疾少年,竟然也不願違背夜市的規矩。他感動得非常嚴重。他感到實在沒有理由拒絕這個比自己還要不幸的少年的乞求。略微一猶豫,他就把那張被手攥溼了的鈔票送給了少年。少年給他鞠了一個躬,轉身,蹭呀蹭呀,蹲到龍嘴大茶壺前。少年捧著碗喝茶湯時,上官金童感到有些後悔,但馬上就否定這念頭,讓一種崇高的感情佔據自己的心。老金還坐在那兒,他不敢出去。為消磨時光,也確實有生理需要,他把尿滋到水泥電線杆上,看著綠色的液體沿著電線杆下流。剛撒到一半時,一隻堅硬的大手從後邊抓住了他的肩頭。
這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嚴肅的臉說明在她眼裡男女性別已經不存在。她胳膊上套著一個紅袖標,胸前掛著市衛生局簽發的“衛生監督員”證件。手脖上掛著一個磨破了邊的革包。她指指牆上的一行大字:此處不準大小便!又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和胳膊上的袖標,然後伸出五個指頭晃了晃。她從包裡拿出一張發票,遞給上官金童。隨地小便罰款五元,此票不做報銷憑證。上官金童拍拍衣袋,攤開雙手。老太太鐵面上沒有任何通融的表示。他慌忙地給她鞠躬、做揖,並用拳頭捶打著腦袋,表示著悔改之意。老太太冷冷地看著他的表演。他以為已經得到了原諒,剛想貼著牆根溜走,老太太賭住了他的去路。無論向哪個方向衝突,老太太總是能輕鬆裕如地擋在他的面前,並對著他伸出手。他指指衣袋,示意老太太自己搜。老太大搖搖頭,表示她不搜,決不搜,但她的手也決不退回。上官金童用力把老太太推開,沿著幽暗的牆根奔跑。後邊沒人喊叫,但卻響起了鐵皮哨子的聲音。
後半夜的時候,潮溼的東南風像蛇的面板。他轉來轉去,又轉回到夜市上。攤主們已經收攤。紅燈一盞也不剩,只有幾盞昏暗的路燈照著滿街的鳥毛和蛇皮。幾個清潔工正在清掃。一群小流氓正在打架。他們打架時也嚴守著沉默的原則。看到他之後,小流氓們停住手,齊齊地望著他。他驚訝地看到,那個打架最英勇的少年,竟然是接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