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貂皮大衣裡的她抱過來讓母親撫摸。母親撫摸著她閉上了眼睛,兩滴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店主聞聲進來,哭喪著臉對我四姐說:“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帶口,這十幾天的店錢、飯食錢、燈燭錢……”
四姐說:“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人,欠您的錢,俺一定還,只求您暫時不要攆俺,俺娘她還沒好……”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八日上午,上官想弟把一沓鈔票遞給大病初癒的母親,她說:“娘,欠店主的錢我已經還清了,這是剩下的錢……”
母親驚問:“想弟,你從哪兒弄來的錢?”
四姐悽然一笑,說:“娘,帶著弟弟妹妹回去吧,這裡不是咱的家……”
母親臉色慘白,抓著四姐的手,問:“想弟,告訴娘……”
四姐說:“娘,我把自己賣了……價錢還可以,店主幫著討了半天價……”
妓院老鴇像檢查牲口一樣把四姐全身檢查了一遍,說:“太瘦了。”店主道:“老闆,一袋米就催胖了麼!”老鴇伸出兩根指頭,說:“二百塊錢吧,我做個善人,積點德!”店主道:“老闆,這姑娘的娘病了,還有一群妹妹,再給她加點吧……”老鴇說:“嗨,這年頭,善門難開吶!”店主求情。四姐跪下。老鴇道:“好吧,我這人心軟。再加二十吧,頂破天的高價了!”
母親身子晃了晃,緩慢地跌倒在地。
這時,我們聽到一個沙啞嗓子的女人在門外大聲吆喝:“姑娘,走吧,俺可沒那麼多閒工夫等你!”
四姐跪下,給母親磕了一個頭。她爬起來,摸摸五姐的頭,拍拍六姐的臉,揪揪八姐的耳朵,匆匆忙忙捧起我的臉親了一口。她雙手捏著我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激|情漫卷的臉猶如風雪中的梅花。
“金童啊金童,”她說,“你好好長,快快長,咱們上官家可全靠你了!”說完,她的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雞鳴般的哽咽聲衝出喉嚨。她捂住嘴巴,像要跑出去嘔吐一樣,從我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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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們原以為一進家門就會發現上官領弟和上官呂氏的屍首,但眼前的情景與我們想象的大相徑庭。院子裡熱鬧非凡,有兩個剃著嶄新光頭的男人,坐在正房的牆根,低著頭,認真地縫補衣服。他們穿針引線的動作十分嫻熟。還有兩個人,緊挨著縫補衣服的人坐著,同樣是閃著亮光的嶄新的頭,同樣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他們倆在擦拭兩杆烏黑的大槍。還有兩個人,在梧桐樹下,一個站著,手持一柄閃閃發光的刺刀,另一個人坐在凳子上,低著頭,脖子上圍著一塊白布,溼漉漉的頭上,噼噼叭叭爆裂著肥皂的泡沫。站著的人屈起腿,把手中�
的刺刀在褲子上反覆擦了幾下,然後,一手捏住滿是肥皂泡的頭,一手舉起刺刀,比量著,彷彿在尋找下刀的位置。他把刺刀按在那爆裂著肥皂泡沫的頭顱正中,撅起屁股,手臂往下滑動,一刀到底,便將一大片溼漉漉的頭髮刮下來,閃出一塊青白的頭皮。還有一個人,在我們家囤過花生的地方,雙手攥著一把長柄的大斧,劈開雙腿,面對著一個老榆樹盤根。他的身後,是一大堆劈好的木柴。他高高地舉起斧頭,讓閃光的利器在空中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猛地劈下去。斧頭下落時他嘴裡嗨了一聲,斧刃深深地楔進樹根裡。他用一隻腳踩著樹根,雙手搖撼斧柄,艱難地把斧刃拔出來。他退後兩步,擺好姿勢,往手裡啐幾口唾沫,又一次高舉起斧頭,榆木根盤響亮地裂開,一塊劈柴像炮彈皮子一樣飛出來,擊中了上官盼弟的胸脯。五姐尖叫了一聲。縫補衣服和擦槍的人抬起頭來。剃頭的人和劈柴的人扭過頭來。被剃頭的人倔強地抬起頭來,但隨即又被剃頭的人用手按下去。“別動。”他說。劈柴的人說:“是討飯的來了,老張頭,老張頭,討飯的來了。”一個圍著白圍裙、戴著灰帽子、滿臉皺紋的人弓著腰從我家堂屋裡跑出來。他高高地挽著袖子,胳膊上沾著麵粉,和善她說:“大嫂,另跑個門吧,我們當兵的吃定量,省不出飯來打發你們。”
母親冷冷地說:“這是我的家!”
院子裡的人頓時愣住。那個頂著一腦袋肥皂沫子的人猛地跳起來,抬起衣袖,擦乾淨被髒水汙染了的臉,對著我們哇哇怪叫。他是孫家的大啞巴。
啞巴跑到我們面前,嘴裡哇啦,雙手比劃,表達了許多我們無法理解的意思。我們困惑地望著他那張線條粗糙的臉,心裡萌生著許多毛茸茸的念頭。啞巴眨動著土黃|色的眼珠子,肥大的下顎連連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