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河堤上的火熄滅了,一團團黑煙直衝天空。她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殘缺不全的灌木枝條散發出好聞的焦香味兒。無數的蒼蠅彷彿從天而降,落在被馬蹄踩得稀爛的屍體上,落在地面的汙血上,落在植物的莖葉上,也落在司令的身體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被蒼蠅覆蓋了。
她的眼睛枯澀,眼皮發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從來都沒看到過的景象:有脫離了馬身蹦跳著的馬腿,有頭上插著刀子的馬駒,有赤身裸體、兩腿間垂著巨大的陽物的男人,有遍地滾動、像生蛋母雞一樣咯咯叫著的人頭,還有幾條生著纖細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稈上跳來跳去的小魚兒。最讓她吃驚的是:她認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來,用膝蓋行走著,找到那塊從他肩膀上削下來的皮肉,抻展開,貼到傷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從傷口上跳下來,往草叢裡鑽。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幾下,把它摔死,然後,從身上撕下一塊破布,緊緊地裹住了它。
…
第八章
院子裡的吵嚷聲把昏死過去的上官魯氏驚醒。她絕望地看著依舊隆起的肚皮和把半邊炕都洇溼的鮮血。婆婆掃來的塵土已經變成了粘稠的血泥,朦朧的感覺猛然間變得清晰了,她看到一隻生著粉紅翅膀的蝙蝠在房梁間輕快地飛翔,烏黑的牆壁上漸漸洇出一張青紫的臉,那是一個死去的男孩的臉。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已經變得遲鈍,她好奇地看到,在自己雙腿間,伸出一隻生著明亮指甲的小腳。完了,她想,這輩子就這樣完結了。想到死亡,心裡湧上一陣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進一口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裡,婆婆皺著眉頭,滿臉怒氣,丈�
夫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只有七個女兒,圍在棺材周圍,大聲地嚎哭著……
婆婆的大嗓門把女兒們的嚎哭聲壓了下去。她睜開眼,幻覺消失,看到窗戶一片光明。槐花的濃香陣陣襲來。一隻蜜蜂碰撞著窗紙啪啪做響。
“樊三,你先別忙著洗手,”她聽到婆婆說,“俺那個寶貝兒媳還沒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條腿,你是不是也幫她弄出來……”
“老嫂子,你簡直是胡說八道,滿嘴放炮,俺樊三是驢馬大夫,怎麼能給女人接生?”
“人畜是一理嘛。”
“你少給我羅嗦,弄點水我洗手。大嫂子,別怕破費,去把孫大姑請來吧。”
婆婆的聲音像打雷一樣響:“你難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一隻小母雞。”
“隨你去吧,是你家兒媳婦生孩子,也不是我老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說,“奶奶的,我老婆還在我丈母孃肚子裡轉筋哩,老嫂子,別忘了燒酒和豬頭,我可是救了你家兩條性命!”
婆婆換了一副悲涼的腔調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說,‘行好不得好,早晚脫不了’。再說,街上槍響炮轟,你出去萬一碰上日本人……”
“別說了,”樊三道,“多年的鄉親一家人,我今日就破一次例。醜話說在前頭,雖說人畜是一理,但畢竟人命關天……”
她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移近了,腳步聲裡夾雜著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難道公公、丈夫和油頭滑腦的樊三都要進產房,來觀看自己赤裸的身體?她感到憤怒、恥辱、眼前飄蕩著一簇簇雲絮狀的東西。她想坐起來,找件衣服遮掩,但身體陷在血泥裡,絲毫不能動彈。村子外傳來隆隆的巨響。巨響的間隙裡,是一種神秘而熟悉的嘈雜聲,好像無數只小獸在爬行,好像無數只牙齒在咀嚼……是什麼聲音這樣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著,腦袋裡有一個亮點倏忽一閃,迅速變成一片亮光,照耀著十幾年前那場特大蝗災的情景:暗紅色的蝗蟲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湧來,它們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葉,連柳樹的皮都啃光了;蝗蟲齧咬萬物的可怕聲音,滲透到人的骨髓裡。蝗蟲又來了,她恐怖地想著,沉入了絕望的深潭。老天爺啊,讓我死吧,我受夠了……天主啊,聖母啊,佈下你們的雨露陽光,拯救我的靈魂吧……她在絕望中滿懷希望地祈念著,祈求著中國至高無上的神和西方至高無上的神,心靈和肉體的痛苦似乎減緩了許多。她想到紅頭髮藍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馬洛亞牧師,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說中國的天老爺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個神,就像手與巴掌、蓮花與荷花一樣。就像——她羞愧地想——雞芭和鳥一樣。他站在初夏的槐樹林裡,高挺著雄赳赳的那東西……團團簇簇,繁重地槐花五彩繽紛地飛舞著,濃郁的花香像酒一樣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飄,像一團雲,像一根毛。她無限感激地望著馬洛亞莊重又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