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越長,前望不見頭,後望不見尾。我們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沒熱水也沒油,更沒有蘿蔔鹹菜大蒜頭。縣政府的騾隊在我們進村前已經走了,場院上凌亂的乾草和馬糞是他們留下的痕跡。百姓們在場院裡點起幾堆火,烘烤著乾糧。有幾個男孩用尖樹枝挖掘著野地上的胡蒜。我們離開王家丘時,看到啞巴率著十幾個區小隊的隊員迎面而來,重新進入王家丘。他沒有下馬,只是從懷裡摸出了兩個燒得半熟的紅薯和—個紅皮蘿蔔,扔進了我們的車簍。那個紅皮大蘿蔔險些砸破他兒子二啞的頭。我特別注意到他對著大姐齜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說大姐是與他訂過婚的,那天在殺人的池塘邊他與大姐表演的驚人戲劇讓在場的人沒齒難忘。區小隊員都大揹著槍,啞巴腰裡插著短槍,脖子上掛著兩顆黑色的地雷。
太陽落山時,我們拖著長長的影子,挪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裡一片喧鬧,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都冒著濃稠的白煙。街道上躺滿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亂交錯的圓木。一些相當活躍的灰衣幹部,在百姓們之間蹦來蹦去。村頭上的水井邊,取水的人擠成一團。不但人往裡擠,連牲畜也往裡擠,新鮮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奮,我的羊響亮地嗤著鼻子。上官來弟拿著一個大碗——那個據說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寶,往井臺上擠。有好幾次她幾乎擠進去了,但又被人擠出來。一個給縣政府燒飯的老伙伕認出了我們,他提來一桶水。沙棗花與上官來弟最先撲上去,她們倆跪在桶前,都急著往桶裡伸嘴,結果碰了個響頭。母親不滿地斥責大姐:“讓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棗花的嘴已經扎到水裡。她像牛犢一樣滋滋地吸水,兩隻骯髒的小手把著桶邊,這是她與牛犢的區別。“行了,孩子,少喝點,喝多了肚子痛。”母親勸說著,扯著她的肩頭,使她脫離了水桶。她餘渴末消地舔著嘴唇;井水在她的胃裡咣咣噹當地響著。大姐盡力喝了一飽,直腰站起時,她的肚子鼓起了許多。母親用碗舀水,餵了大啞二啞和沙棗花。然後八姐抽著鼻子,循著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捅,跪下,她把頭扎到桶裡。母親問我:“金童,你喝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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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拒絕。母親舀了一碗水。我鬆開了羊,它早就想衝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從桶裡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勁的。這傢伙白天吃了一肚子鹼土,口渴得緊急,汲水時不抬頭,桶裡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漸漸膨脹。老伙伕感慨萬端,但只嘆氣不說話。母親對他的恩德表示感謝。老伙伕嘆氣更甚。
“娘,你們怎麼這麼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滿地批評母親,母親沒做任何辯解。我們跟隨著她,推著車子領著羊,拐彎抹角,在人的細小縫隙裡繞來繞去,聽了無數的咒罵和抱怨,終於進了一個土牆柴門的小院落。盼弟幫母親把車上的孩子拎下來。她要我們把車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樹木上,拴著十幾匹騾馬,沒有草料筐籮也沒有草料,騾馬啃吃著樹皮。我們把車子放在衚衕裡,羊卻跟隨著我進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裡燈火通明,一個黑色的大影子在燈下晃動。縣府幹部正在大聲爭吵著什麼。魯立人沙啞的聲音摻雜在裡邊。院子裡,幾個小兵抱著槍站著,沒有一個站直了的,他們腳痛。天上繁星點點,夜色深沉。盼弟把我們帶進廂房。牆壁上掛著一盞昏昏欲滅的燈,燈光黯淡,鬼影憧憧。一個穿著壽衣的老太婆平躺在開著蓋子的棺材裡。見我們進來,她睜開眼,說:“好心人,幫俺把棺材蓋上吧,俺要佔住俺的屋……”母親說:“老嬸子,您這是昨啦?”老女人說:“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幫俺抬上蓋子吧。”盼弟說:“娘,將就著住吧,總比睡在街上強。”
這一夜,我們睡得很不安寧。正房裡的爭吵半夜方止。他們剛停止爭吵街上便響起槍聲,槍聲造成的騷亂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動的紅綢,照亮了我們的臉,也照亮了舒適地躺在棺材裡的老太婆。天亮的時候,老太婆依然不動,母親喚她一聲,沒見睜眼,伸手一把脈,果然死了。母親說:“這是個半仙吶!”母親和大姐把棺材蓋子蓋上。
後來的幾天更加艱苦。抵達大澤山邊緣時,母親和大姐的腳已經磨破了皮肉。大啞和二啞得了咳嗽症。魯勝利發燒拉稀,母親想起五姐所贈靈藥,便往她嘴裡塞了一片。只有可憐的八姐沒病沒災。我們已經兩天沒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縣、區幹部也一個見不到。看見過啞巴一次,他揹著一個受傷的區小隊員從後邊跑上來。那人被炸斷一條腿,鮮血沿著空蕩蕩的破爛褲管,淅淅瀝瀝地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