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鑼盤和鑼棰、綁布條的長竿打擊著烏鴉,發出砰砰啪啪的聲響。受傷的烏鴉仄著翅膀掉在綠茸茸的、鑲嵌著小白花的草地上,拖著翅子,搖搖晃晃地往麥田裡逃走。隱藏在麥田裡的瘋狗箭一般衝出來,把受傷的烏鴉撕得粉碎。轉眼之間,草地上只餘下一些粘糊糊的烏鴉毛。狗們蹲在麥田與墓地的邊緣,伸著鮮紅的舌頭,哈達哈達喘氣。烏鴉們分出兵力,糾纏住司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烏鴉則擠在車上,呱呱叫,很興奮很醜惡,脖如彈簧嘴似鑽,啄食著腐屍,味道好極了,魔鬼的盛宴。司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著,臉上蒙著厚厚的塵土,汗水在那層塵土上衝出一些道道,使他們的臉亂七八糟。
土坑已經齊著人頭深了,我們只能看到那些隱隱約約晃動著的人頭頂和一團團飛上來的白色的、溼漉漉的泥巴,我們還能聞到新鮮的、沁涼的泥土氣息。
一個男人從土坑裡爬上來,走到司馬亭身旁,說:鎮長,已經挖出水了。司馬亭迷茫地望著他,緩緩地抬起一隻胳膊。那人又說:鎮長,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馬亭對著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馬亭說:把老子拉起來呀!那人慌忙彎下腰,拉起司馬亭。司馬亭呻吟著,用空心拳頭捶打著腰,在那人攙扶下,爬上新土的嶺。我的個娘,司馬亭說:孫子們,都給我爬上來吧,再挖就到黃泉了。
坑裡的男人們紛紛爬上來,一爬上來就被屍臭燻得擠鼻子弄眼。司馬亭踢了一腳車伕,說:起來,把車窩過來。車伕躺著不動,司馬亭喊:苟三姚四,把這老東西先扔到坑裡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應了一聲。
姚四呢?司馬亭問。早腳底下抹油溜他孃的了。苟三憤憤地罵道。回去就砸這孫子的飯碗,司馬亭說著,又踢了車伕一腳,道:真死了?
車伕爬起來,哭喪著臉,畏難地望著停在墓地邊緣上的馬車。車上的烏鴉擠成一團,上下翻飛,一片喧囂。三匹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叢裡。它們的背上,站滿了烏鴉。馬車周圍的草地上,烏鴉們抻著脖子吞嚥著。有兩隻烏鴉扯著一截光溜溜的東西,像拔河一樣,一隻後退時另一隻極不情願地前進,一隻前進時,另一隻興奮地後退。有時它們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暫的僵持,它們的腿蹬著草地,拖著翅膀,脖子抻得很長,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面板,兩隻脖子好像隨時都會從腔子裡拔出來似的。一隻狗斜刺裡撲上來,搶走了腸子,烏鴉不肯鬆口,在草地上打滾。
鎮長,您開恩饒了我吧!車伕跪在司馬亭腳下。
司馬亭抓起泥土,對著烏鴉擲過去。烏鴉們全然不顧。他走到遇難者家屬面前,求情般地望著我們,喃喃著: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屬們怔了怔,母親帶頭跪下,大家都跟著跪下,哀聲遍地。母親說:司馬大先生,讓他們入土為安吧!眾人七嘴八舌地說:求求了。入土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馬亭垂著頭,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樣。他無可奈何地對著我們擺擺手,回到他的隨從們那兒,低沉地說:老少爺們,各位兄弟,你們跟著我司馬亭狐假虎威,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撬寡婦門,掘絕戶墳,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就是被烏鴉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腦漿子,咱也得把這事辦利索了。我堂堂一鎮之長帶頭打衝鋒,誰敢偷懶磨滑我日誰的十八輩子祖宗!幹完了這事,我請你們喝酒!你給我起來,他拽著車伕的耳朵,說,把車趕過來。夥計們,抄傢什,打!
這時,從金黃的麥浪裡游來了三個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孫大姑的三個啞巴孫子。他們都光著背,穿著同樣顏色的短褲。最高的啞巴手裡,提著一柄柔軟的長刀,抖動起來譁啷啷響,次高的啞巴手裡,持著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個啞巴,拖著一柄長把的大朴刀。他們瞪著眼,嘴裡啊啊手比劃,表演著痛心疾首。司馬亭眼睛一亮,逐個拍拍他們的頭,說:好小子們,你們的奶奶,你們的兄弟,都在這車上,咱要把他們安葬,烏鴉霸道,欺負人,烏鴉就是小日本啊,小子們,咱跟它們拼了!你們聽明白了嗎?姚四不知從何處鑽出,對著他們打啞語。眼淚和怒火從啞巴眼中噴出,他們舞著刀揮著刀拖著刀向烏鴉們衝去。
你這個滑頭鬼!司馬亭抓著姚四的肩膀搖撼著,你鑽到哪裡去了?
冤枉啊,鎮長,姚四說,我去請他們三兄弟了。
啞巴三兄弟跳上馬車,站在車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烏鴉紛紛落地。都上去!司馬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