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金之俊痛定思痛,迴腸百轉——身為降臣,事不得已,無面見江南父老,更愧對故國衣冠,含羞忍垢,這一份悲苦之情,向何處可說得?眼看多鐸兵鋒已漸漸偏及江南,故鄉人民為反剃髮而掀起風起雲湧的大起義,於是,招來殺戮,招來滅頂之災,金之俊每一讀塘報,不覺淚眼模糊,心中矛盾極了。
憑心而論,多爾袞縱橫捭闔,不愧命世之主,他的一舉一動,無不體現出一個開國之君的大手筆。毫無疑問,自己心懷濟世之志,在崇禎手上,得不到施展,能遇上一個比崇禎要英明百倍的君主,正是雲從龍、風從虎、一展宏圖的大好時期,可不負平生所學。但雖有此想,心中卻總總不安——不知為什麼,他每逢召見,每有建樹,便有一種背叛之感;每蒙恩遇,每受褒獎,總覺愧對地下的崇禎皇帝、愧對地下的祖先。
他明白,這種羞慚,是要相伴終生的,那麼,能為故國一盡綿薄不也是一種補救嗎?眼下江南糜爛了,這其實也是多爾袞不願看到的。可以說,他是最能理解多爾袞為什麼要下這剃髮之令的人,多爾袞入居紫禁城的第一天,見了他的第一句話就引用孟夫子那句名言:夷人得志,行乎中國就清楚地表明這點——他一直在為自己的身世找理由。這個虛心向善的王爺,漸窺儒家堂奧,恥自己的家世,生怕遭人輕看,集自尊自傲與自輕自賤於一身,跳不出心造的牢籠,自己折磨自己,須知在他血管中,仍然流淌著桀驁不馴的女真民族的血啊!
事已至此,金之俊明白,自己縱有通天的本領,也是無法阻止這剃髮之令了,他只想找一個折中的辦法,儘量讓這態勢緩和下來,求得彼此相安。但多爾袞令出如山,不容人勸諫,而且,金之俊已察覺出,多爾袞有意將剃髮令為誘餌,伺機嚴懲想進諫的人,以此立威,以此作為對漢臣的懲誡。金之俊看出此中的兇險,只能慢慢尋找機會。
攝政王爺病了,金之俊認為機會終於來了。當滿朝文武一齊湧去探病時,他沒有去湊這個熱鬧,直到眾臣該去的都去得差不多了,他才從容不迫地去攝政王府遞牌子請見。
多爾袞正詫異金之俊的失禮,他覺得,自己與金之俊,除了君臣關係,應該還要進一層,為什麼別人都來了,金之俊卻沒來呢?眼下一見金之俊,很是高興,一邊讓坐,一邊說:
“想是近來部務繁忙,金先生難得有閒暇。”
金之俊知道這是責自己沒來探視,於是抱歉地拱手說:“王爺玉體違和,臣早應該前來親侍湯藥,不想臣近日不良於行,只好在家調養,直到今日才勉為其難,王爺請諒。”
多爾袞不由詫異,說:“先生一向矍鑠,何來此說?”
金之俊於是嘆了一口氣,說起箇中原因。原來不久前,他坐車去香山訪友,遇上一段長長的下坡路,車伕懈怠,信馬由韁,不料坡未下完,又遇上一個急轉彎,這下讓車伕措手不及,待去吆喝馬時,已是遲了,結果人仰馬翻,把腿也壓傷了。
多爾袞笑了笑說:“這隻怪你的車把式沒經驗,用我們滿人的話講,叫力巴頭趕車——翻了。力巴頭就是外行之謂,別看下坡順溜,可千萬大意不得,遇上急彎,更不能猛地一轉,要慢慢地轉,遇上力巴頭,就不明白這些。”
金之俊連連點頭說:“誠如王爺所言,車遇急彎易傾;舟遇急水易覆。看來,臣的家奴真是個力巴頭,哪能懂得這深奧的道理。”
精明的多爾袞一聽,不由望了金之俊一眼,不知怎麼這一望,立刻就察覺出金之俊話中大有餘音,乃微笑著說:“金先生,你好像話中有話,卻沒有說出來,你說,誰是力巴頭?”
第277節:5 三朝天子一朝臣(3)
金之俊說:“臣就事論事,王爺能不明白?”
多爾袞噎住了,不由嘆了一口氣,自已轉換話題說:“記得金先生好像是江南人?”
金之俊連連點頭說:“臣藉蘇州吳江。”
多爾袞說:“孤雖沒有去過江南,但孤明白,那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吳江想必也是如此。”
金之俊於是把蘇州的地理環境及歷史人物介紹了一遍,又說:“這些日子,臣一直在盼望南邊訊息,實指望王師能早日底定江南,臣得慰故鄉桑梓之念。”
一說到平定江南,多爾袞不由皺眉,說:“難啊,多鐸近日奏報到京,說江南眼下遍地烽火,天天都有警報,連南京城郊也不十分太平。”
金之俊忙說:“小的反覆總是有的,但這無礙大局。”
多爾袞說:“雖無礙大局,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