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酒液隨風一蕩。
驀然回首,恰是撞見她眉眼狡黠將落在唇角的一滴烈酒舔了去。
彼時她已醉的不輕,身子軟軟的伏在那橋欄上,側身而臥,眸子裡水汽氤氳,帶一點酒後迷濛的笑。
他的指尖探出,拂開她面上遮掩的碎髮——
五官精緻,輪廓稚嫩。
不過一個半大頑皮的女子罷了!
“你有心事呢!”她的神情慵懶,眸光璀璨看著他痴痴的笑。
許多不想為人探知的心事,卻是出乎意料頃刻間在這陌生少女的眼眸裡毫不設防的徹底決堤。
“算不上!”他轉頭去看著東南方那個遙不可及的方向遙遙一嘆,“只是一夕之間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孑然一身,再無歸處了。”
他微微側目,看她一眼就又重新將視線移開:“你呢?”
她還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在他的視線之外猶自笑的輕巧,沉默中,接了他提在手中的空酒罈,手指一彈,發出清脆而空靈的一聲脆響。
然後她手臂一抬,五指鬆開。
撲通一聲悶響,橋下激起水花四濺,將她垂落的衣裙和髮絲一併打溼。
半大的酒罈在手中打了個旋兒,然後墜落。
悠悠。
他心中自嘲一笑——
自己這是魔障了不成,竟是夜半三更在這裡和一個半大的孩子聊起了心事。
“孑然一身也總好過我現在四面楚歌。”轉身欲走,卻聽聞身後她語氣倦怠,幾分頑皮幾分冷然,又是一笑,“若是親眼見你至親之人傷於面前,你當是如何?”
他震了震,重新轉身。
她仍是那般懶散閒適的姿態,默然偏頭望著他!
“我?”他垂眸而笑,眉目之間的光彩帶著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凜冽,“我當是會傾他一國,重塑天下!”
“是耶!這世間種種,從來不過欠債還錢而已!”她的神色滯了滯,似是恍惚了一瞬,然後便是自嘲一笑,緩緩閉了眼。
而最可恨,最可怕,卻是明明攥了血債在手,卻不知道該是去向何人討要。
夜風習習,她一個單薄的少女側身睡在冰冷的橋欄上,孤影飄零,如是一隻被人遺棄的貓。
“你是誰家姑娘?夜深了,我送你回去!”他傾身,剛想過去扶她起身,忽而便聽得遠處有馬蹄脆響,匆匆而來。
“郡主?”
“快,那邊,那邊的橋上好像有人!”
咫尺之間,他的袖口只得無聲垂落,站在岸邊垂柳之下,看著兩個青衣婢子將她扶著下橋,步步踉蹌上了一輛馬車離去。
那車廂上,東宮的標識醒目。
東宮褚潯陽——
太子褚易安的掌上明珠,是當之無愧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女,相傳被當朝太子寵的無法無天的紈絝少女。
尊貴如她,又何來這樣狼狽頹廢的心事需要深夜跑到這裡獨自買醉?
他又怎會不知,就在兩月之前他重傷垂危之際她的同胞兄長也曾遭遇厄運侵襲,雙腿被廢,前程盡毀,她整個東宮一門如今已經被推上風尖浪口,岌岌可危。
縱使享受萬千榮寵,她終也不過一介女子罷了!
較之於他,她的處境似乎更是不妨多讓!
想著方才她笑容之間刻意掩藏的傷,心裡突然掀起淡淡哀涼。
他舉步重回橋上,手指撫過前一刻她睡過的橋欄,石欄冰冷,刺骨森涼,彷彿方才他也只是闖進了什麼人冰冷無依的夢境裡。
次日一早,他攜新婦進宮謝恩,年老的天子正對著案上一封燙金奏章擰眉沉思。
他的目光淡淡一瞥,赫然可見那奏章上娟秀整齊的字跡斑斑——
潯陽郡主,自請代父出征,掛帥西北!
洋洋灑灑上萬字的陳情表,字裡行間,他彷彿又見頭天夜裡誰的眉眼含笑,如花明豔。
從此,他玉馬金堂,袖染繁華;
而她,馳騁疆場,劍挑霜花!
那一晚,孤橋彎月下往事迷離,都隨那沉入水底的一隻灰色酒罈一起沉澱成無人知曉的孤獨心事。
兩年之後的除夕國宴上,是那夜之後他第一次見她。
她一身英姿颯颯款步進殿。
他談笑風生與人推杯換盞。
遙遙見她眼底一抹笑,那目光清明雪亮,容這朗朗乾坤大千世界,卻唯獨褪了那夜露水的寒潮,也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