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轉的脖頸上,可以看到青色血管在晶瑩剔透的面板下急促地脈動,距離如此之近,但感覺卻已如遠山的萬年積雪,遙不可及。隱約地,他聽到她的聲音像從另一個世界飄來:“賀小英,從此以後,就當我和趙根林都死了吧。”
我兒我兒(1)
天漸晚了,婆娘們張羅著回家做飯,不鹹不淡地又勸了幾句,陸續都散了。男人們雖然還想再瞅幾眼漂亮的城裡姑娘,也被吆喝回了,路上人人嘆氣,有人說咋能想到趙三保這麼個老實人家裡出個殺人犯,也有人說,根林挺靈光的一個人,怎麼做下這個傻事呢。人人都聽說這事扯上李家舍的三妮子,三愛那個妮子長得著實標緻,一把小腰兒一隻手掐得過來,咋看都是個桃花命,戲文上說生著狐狸臉的女娃子是紅顏禍水,可不是!活活把一個好後生給禍害了。比較一致的意見是,倒是這個左昀,長得一副聰明神氣相兒,眉眼裡透著一股子勁兒,看起來是個福命,可惜了這趙根林,用他媽蘇蘭英的話說,當初要是和這個姑娘好上了,也就不會有這場彌天大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根林不過二十郎當的一個人,竟享有這麼大的豔福,兩個水靈靈脆生生藕段兒似的妹子都喜歡過他,死也該甘心了。
蘇蘭英哭了好幾天了,下午又吃了一回驚嚇,此刻再也哭不動了,紅腫著一雙眼,半痴半呆地看著坐在自己跟前的左昀,看著看著,心裡又是陣陣酸楚,只是流不出眼淚來。
天擦黑的時候,趙三保才摸回了家。趙根林殺的是警察的兒子,而且又是個獨子,村上的人都推測說,那警察家裡肯定不滿於一命換一命,趙家的男丁這三五年裡都得當心點兒,所以警察一進村,他就嚇得躲出去了。
左昀見他進來,站起身來便說:“趙伯伯。”
趙三保期期艾艾地應了,卻窘迫得不行,站在門檻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左昀只得開門見山地說:“我想救趙根林。”
趙三保勾下了頭,半晌才瑟縮著問:“那還能有救嗎?”
左昀一字一頓地說:“事在人為。”
聽說兒子還有活命的希望,老兩口同時瞪圓了眼睛。
“首先,趙根林是自首的,量刑時有從寬的條件,”左昀說,很快就發現自己說得太文縐縐的了,老兩口都露出困惑的樣子,她只得字斟句酌地把意思簡化,“另外,這個被殺的江勇,本來就是惡霸,先是強佔根林的女朋友,然後又打傷了他,還把他的飯碗都給砸了,工程隊的機器也砸了……我們要給他找個好律師,我帶了點錢來,雖然不多……”
蘇蘭英突然說:“我都想好了的,根林這個事有冤的,他是被江勇逼得不得過了,才殺了人。我要去替他喊冤。”
左昀愣了:“喊冤?”
“狀子我都請人寫了。”蘇蘭英痴痴地說著,瘸著腿起身進了裡屋,拿了一塊寫滿了字的大白布出來,“我要上政府去告地狀,我本來就是廢人一個,根林打小兒就是我的命疙瘩,三個兒子,那兩個都沒他一半的靈性,他剛到城裡做工時,活計那麼苦,又沒錢在城裡租房子,每天披星戴月地從家裡騎車子過去上工,就這樣還天天先把我車載到田裡去,陪我薅一個鐘頭的草才走……哪個娃娃吃過他那麼多苦啊,本來是個狀元的身子。方圓幾十裡,哪個都以為他篤定將來是讀書做宰相的命,結果我們做爹媽的沒本事供兒子上學,他被我們這一對老廢物禍殃了咧……我兒苦哇,上工下工,累得騎車都能睡著,回到家還給我燒水洗腳……我是個老禍根呀,是我們兩口子死無用,背晦了我兒……”
左昀抬起手,像是想掩住她那漫無邊際的絮叨,但最後卻握住了自己的手,啜泣被她用力壓在了喉嚨裡,但眼淚卻是無法控制的,一滴一滴地從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溢位來。
“我兒要是沒的命了,”蘇蘭英渾濁的眼睛望著左昀,目光卻是穿透了她的,落在她身後的虛無裡,“我也同他一道走。我替我兒去暖坑……這個娃娃打小兒就怕黑,怕冷,10歲了夜裡都揣在我被窩裡睡……”
趙三保懦懦地看著左昀:“你說我們這去告地狀,能幫到根林嗎?”
左昀眼淚斷線似的“啪啦啪啦”直掉,嗚咽了幾口,還是說不出話,便咬著牙狠狠地點了點頭:“能!”
趙三保老兩口子要上城裡去告地狀,村子裡早就知道,可趙三保敲開了村頭的壽衣店,要買白布,而且要買一丈長的粗白布時,人都愣了。一問,才曉得他去告狀還得有個名目,要申請萬人簽名,然後呈交法院,以群眾的民情請求寬恕他兒子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