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憑這幅畫面拿過一個攝影獎,標題為“水鄉古韻”。現在這些螺絲殼之間的縫隙——衚衕道上,都寫上了大大的“拆”字,紅色,墨色飽滿,淋漓地刷在牆上,寫完之後,再畫一個圓圈,把“拆”字圈住,遠遠看起來,像一枚公章。衚衕的每個房子外牆上,都蓋上了這個紅彤彤的章。顯然這個章沒有得到衚衕居民的同意,因為看起來他們一點兒要搬家的樣子都沒有。有不少圓圈還被人惡意地用毛筆添上四隻爪子,一隻龜頭,然後畫上一個箭頭,箭頭指向一行字:“在此亂塗亂畫者是烏龜!”有一段時間,許多牆上爬滿了烏龜,背上馱著一支箭,箭頭周圍是各種各樣的汙言穢語。汙言穢語倒沒什麼,後來竟然有人將憲法、財產權、人權之類的字樣刷到烏龜邊上了,負責開發東城區的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烏龜和字樣塗掉,再蓋上新的章——不過一蓋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紅章子又變回了烏龜——拉鋸戰進行了很久,直到一個可怕的訊息流傳開來,鑫昌內部人士說,老闆發狠了,哪裡先亂塗亂畫的,就先從哪裡拆起,那些紅圈圈才得以與世長存。
歐淇跑進自己家的大院,才發現整個大院的人都在院子裡嗡嗡。江勇死了,北城區的厄運大概不會降臨到東城區頭上了——小小的蝸牛殼保住了,房子雖小,總是一份可以傳子傳孫的產業,鑫昌雖然承諾說給拆遷補貼,每個平方才給700塊!現在就算在郊區買房子,房價也得1600以上,而且沒有小面積的經濟實用房,像歐淇家在鄰居里算是住房寬裕的,有一間堂屋、三個房間、一個廚房,加起來六十多平方米,拆遷之後拿到的錢,連在新區買一間廁所都不夠!所以,鑫昌雖然派宣傳員來解釋了許多次平房的不便、不衛生、不利健康之處,白綿市的三臺四報也都配合工作,做了好幾個月的拆遷宣傳,從抽水馬桶的好處講到為新城市建設勇於奉獻的偉大,還是沒人響應。
鑫昌的宣傳材料很搶手,衚衕裡大部分人家還保留著煤炭爐子,雖然他們也用液化氣,但一些費時費火的食物,還是用煤炭爐子燉著,因為根據準確計算,這樣用下來,每個月可以省半瓶液化氣,半瓶液化氣就是24元——是這裡很多人一個月收入的1/10。所以一有人來發宣傳材料,大家都搶著要,雖然銅版紙的材質並不太好燃燒,燒起來還有股怪味,但還是可以用來引火的。再不然,攢上一摞子,賣廢紙的時候,稱起來也壓秤。
歐淇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人堆裡,喜笑顏開地說著話。不過周圍每個人似乎都忙著在表達,幾乎沒有人在真正聽別人說什麼。不斷有人很激動地重複一句話:“到底哪個人這麼厲害呢,連江勇都敢殺。”還有人推斷,這個人該是真有點功夫的,還有人更大膽地推論:“也許這個為民除害的英雄就是東城區的人呢——說不定還就是我們衚衕的!”歐淇心裡潮水一樣湧起一陣激動,有那麼一會兒,他簡直渴望自己就是把江二尾子殺掉的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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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2)
歐淇家住的這條衚衕,是從前的印染廠宿舍,老歐曾經當過十多年的印染車間主任,廠長們不住衚衕,所以在這片宿舍區算是最高領導,歐淇從小享受的優越感和特殊照顧並不少,人類的等級觀在中國人身上表現得尤其徹底,小廟大和尚,老歐在車間和鄰居之間都頗受敬重,像一條大魚在小溝渠裡怡然自得,和所有重視尊嚴的傳統男人一樣,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會貶低自己身份的場合,最後就很自覺地杜絕與外界來往,除了衚衕口的菜場,老歐十多年來出了家門就沒再去過其他地方。印染廠兩年前倒閉拍賣,賣給了廣東商人,工人們一律買斷工齡下崗。老歐年過五十,鬥志全無,活動範圍就更小了,索性徹底否定了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歐淇在父親的影響下基本成了一箇中世紀的見習神甫,目光純潔,心存憤怒,手裡動不動揮舞著一條“啪啪”作響的皮鞭,不是自撻就是撻人。在他來看,世界上就沒好人了,官僚腐敗,商人奸詐,女人淫蕩,男人邪惡,人心不古,道德淪喪——而自己生活的衚衕是最後的淨土。
21歲的歐淇到過的最遠的城市是省城,認識的朋友是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最正常的消遣是去網咖打網路遊戲,最大的夢想是父母弄筆錢來給自己買臺電腦,最崇拜的人是東城區的大哥田三。
田三的正當職業是操刀賣肉的屠夫,業餘職業是打架鬥毆。田三和江勇在全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哥,所不同的是,江勇混著混著成了個經理,進進出出美女香車,而田三依然滿身油膩地殺豬賣肉。江勇的頭銜變成經理之後,崇拜江勇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