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掌子’裡,工人渾身都不穿一點衣服,精光光的。坑下又問又熱,再說只有一身破爛,爛掉了也沒人給你添。”
我們繼續向前走,走到電車道旁,載運著發光的煤塊的列車開過去了,穿著深藍色工作服的司機和王主任笑著打個招呼,駛過去了。王主任繼續說:
“那時候有電車走的道,沒人走的道。電車在這個地方就常撞死人。不過比起爆炸死人,那又不算什麼了。礦工過去有句話:說自己是‘四塊石頭夾一塊肉’。在井下幹了十幾個鐘頭回到井上來,就算這一天又混過來了。在井口外面,天天下工時候有一群女人孩子等著,要是等不到自己的人,那就是完了。連屍首都不一定找到,不是壓在石頭底下,就是叫水沙埋了。在這裡,”他停下了,指著路邊說:“我親自看見在這裡壓死了四個人。我十四歲就下井,自己也說不清跟閻王老子打了多少次交道。”
我這才知道這位精通業務的年輕主任原是礦工出身。他是個爽朗、活潑的人,他最後那句話是笑著說的。我決沒料到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愛笑的人,過去的經歷是那樣悲慘,簡直難以想象他是怎麼熬過來的。為了生活,當年,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每天要幹十幾個鐘頭的活,有了病,不敢躺下,因為怕被看做有傳染病隔離起來。工人們住的大房子,冬天沒有火,大多數人沒鋪沒蓋,有條麻袋算好的,吃的也不夠,每天每人只有八個蜂窩似的窩窩頭,因此,傳染病是極容易發生的。一九四二年,這裡發生的一場流行病,工人們到今天提起來還是餘悸未定。可怕的不是疫病,而是日本人的毒手,日本人曾把發生疫情的工人住宅區用層層刺網封鎖起來,不準外出求醫,然後又逐家檢查,如果誰家有病不報告,日本鬼子就把大門釘起來,把人封鎖在裡頭。如果有病報告了,又不管什麼病一律填個霍亂,送進隔離所。人一進了隔離所就不用想出來,外面有電網圍著,洋狗看守著,每人每頓一碗粥,有的半死不活,就送到煉人爐裡燒死,或者和死人一起扔到萬人坑裡。
“剛才你們看見的煤車上的那個工人,”王主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叫邢福山,他的父親就是被活埋的一個。”
我們慢慢走著,巷道里有輕風迎面拂來,這是清新的溫暖的氣流,但我的心被過去的事凍結住了。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王主任繼續說:“從前這裡的空氣是混濁的,不幹活也可以把人間出病來。有一回我剛從井裡上來,問得要死,有了病了,二把頭非叫我再下去不行,我不去,他舉起皮鞭打我。我在大房子裡最小,大夥全疼我,有人過來要和二把頭拆命,那小子一看就嚇跑了。日本鬼子和二把頭最怕的是特殊工人——這是鬼子送給被俘的八路軍戰俘的名稱,鬼子把他們押到礦上做工,這些戰士對鬼子不買賬,誰兇他們在井底下就揍誰,揍死了就埋在裡面。他們暴動了好多次,鬼子只好讓步,給他們吃好一點,客氣一點。鬼子和二把頭怕普通工人受到特殊工人的影響,總設法隔離開,可是我們也知道了他們的鬥爭,也就摸透了鬼子和二把頭的底,所以二把頭只好扔下鞭子跑了,倒真像臭溝裡的老鼠一樣。從那天起,我就看透這些人日子長不了……”
這個當初生活在爆炸、冒頂和二把頭皮鞭下的少年,他怎麼熬過來的,我明白了,而且我的問題又一次得到了回答。在他身上有多麼強烈的自信!當初他在那樣艱難的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就已經看透了鬼子和二把頭的底細,而我在那時是什麼樣子呢?是已吃膩了葷腥,丟盡了尊嚴,天天打針吃藥,內心充滿了末日的情緒。這和當初的這個少年的心情是多麼強烈的對照!在那樣的日子裡,他就把我們這類人看成了老鼠,微不足道,在今天又是怎樣呢?
我想起了試驗瓦斯勝利的那個故事,想起故事裡的老年工人和家屬們的眼淚,想起故事裡的青年工人高呼的那句話:“我們又勝利了!”這句話裡充滿了多大的自豪和自信!在他們的眼裡,社會、人類、自然,一切奧秘都是可以揭穿的,一切都是可以改造的!一個皇帝又算得了什麼?未來是他們的!這是為什麼方素榮、劉大娘和他的兒子所以能寬恕我的又一個原因。
一切都變了!變化是反映在任何事物上的。從平頂山上的新生的叢林到礦山上的每塊石頭,都有了變化。變化也反映在我們所看到的各種人身上:養老院裡正展開比健康、比長壽的老人是變化,工人宿舍的瓦斯灶和結婚照片是變化,年輕的王主任也是一個變化……一切變化中最根本的,是人的變化。
說明這一切變化發生的原因的,是老人床頭的照片,是幼兒院孩子們唱的歌,是龍鳳礦捲揚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