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透著甜意,卻沒在意跟在後邊的桑德森。因為,路過估衣街的時候,金善卿買了兩件估衣把桑德森紮裹起來,免得過於扎眼。他身上那件河南綢的棉袍,短了一大截,長只及膝,像個混混兒,頭上一頂暖帽遮住了捲曲的紅髮,再低著點頭,猛地看上去多半以為是金善卿的跟班或是個打手。
“嫣紅屋裡沒人吧?”這嫣紅是生長在太原的姑娘,有一對最正宗不過的小腳。
茶壺一邊叫著,嫣紅來客了,一邊在頭前引路,轉到後院裡來。
“金大少,這一程子哪發財去了,怎麼也不來看我?”嫣紅今年快三十了,早過了當紅的年頭。她的滿面春風剛剛飄過金善卿的雙眼,突然嗷地叫了一聲,像是被人踩了腳雞眼。原來她發現桑德森是個紅頭髮綠眼晴的洋鬼子,便一推金善卿,拔腳就往院裡跑,一對小腳卻是腳下生風,快得出人意料。
這時茶壺也看出毛病來了,手裡的大銅壺噹的一聲落在地上,像落岸的魚一樣把嘴張了幾張,只是發出幾聲嘶啞的乾號,不知要說什麼。
鎮反幹部:1912年你見過金善卿沒有?
查九爺:1912年?勞您老大駕,我不懂這洋日子。
第一章 沒有英雄的日子(22)
鎮反幹部:就是民國元年。
查九爺:明白了,那是宣統三年。那年我見過他麼?肯定見過,那天的事別說我這輩子,早八輩子也沒人經過。就在鬧兵變的前五六天,他帶了個洋鬼子跑我那去了,這還了得,洋人逛小班,沒聽說過。要叫我說,這金大少自打入了革命黨,就沒學好,一身的狗少毛病沒改這倒沒麼,可卻當上了漢奸,叫人替他們家長輩難過。我早就說嘛,革命黨裡都是些個敗家子兒、二毛子,沒幾個像樣子的,好人家的子弟沾了他們都學壞了。
鎮反幹部:少說廢話,帶了什麼人到你那去了?
查九爺:洋人,地地道道,如假包換的洋鬼子,紅頭髮,綠眼睛,高身量,大皮鞋,一看就是畜生變的野蠻人。這倒隨他去,反正是他爹媽養的,可你別上我這兒來呀!我這是體面地界,有規矩,講裡講面,姐兒們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能讓她們去伺候洋人?這不缺德麼?再者說,別說洋人在我那住夜,就是他打個茶圍,或是就站了一站,我這買賣就別做了,誰還會登我這門?平日裡客人們都是規矩人,有身份,花大錢,洋人碰過的女人,他們能碰?連看也不會看一眼。庚子年鬧八國聯軍,天津衛的婦人被糟蹋了多少?讓山東來的土匪們糟蹋的十有*都活下來了,可讓洋鬼子糟蹋的,她就沒臉活,自己不死也得讓她爺兒們,要不就是爹孃兄弟給打死……
“金大少,請出來一下。”過了好一陣子,茶壺隔著棉門簾子在外邊叫,嗓音還沒緩過來,聲音像踩了雞脖子。
金善卿挑起門簾出來一看,嚇了一跳,汗便下來了,酒也醒了大半。只見院子裡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姐兒們就不說了,還有揹人的小夥子、賬房的老先生、灶上的廚子、灶下的碎催、端茶送水的茶壺、打雜掃地的撈毛、伺候姐兒的老媽子,足足有好幾十人,各房門口還站著不少來玩的客人向這邊張望,院外聚著一大群閒漢,階下頭一位,就是那位十二歲便到處砸窯燈,如今跟佟狀元拜了把子,在侯家後橫著走的查九爺。
“老九,你這是幹什麼?”金善卿上來扶查九爺,場面上的規矩,客人對窯主不稱爺,但客氣還是有的。
“金大少,您老賞飯。”查九爺腿腳有些功夫,金善卿沒扶動。
這話兒怎麼說的?金善卿在腦子裡打轉,他沒想到班子裡的反應會這麼強烈,原想不過是一見桑德森,姐兒們避而不見,把他淡走就完了,也就算了了他的一樁心事,桑德森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得乖乖地給他撈軍火。可如今事情鬧大了,這查老九也是個老江湖,怎麼這麼沒城府?
下次一定要長記性,酒醉之後萬不能做什麼決定,這時行事,十有*不會周全。可眼下卻是個難關。
正在這個時候,桑德森從門裡走了出來,學著大清官場的腔調,來了一嗓子:“看茶。”
“回去喝吧,我有好茶葉。”還是先把他糊弄走地好,金善卿拉住桑德森就要往外走。誰想,桑德森一掙,說道:“誰也別拉我,今兒個爺還不走了。”
四外裡一陣鼓譟。
“看什麼,沒見過男人麼?”桑德森肚子裡那大半壇黃酒的後勁上來了,醉眼迷離地往下看,“中國女人有小腳,我今天就是來看小腳……”
說話間,他邁步下了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