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自稱正在尸位素餐、因循歲月,卻於九月十四日忽然接到吏部任命他當南贛僉都御史的諮文,既驚惶感動又不知所措。這個使命是出他意料外的,他早年練就的“先知術”沒有發揮作用。他思考了半個月,給皇帝上了一道《辭新任乞以舊職致仕疏》。致仕就是退休。他是個語言大師,疏文寫的極好,短短的篇幅一波三折,橫說豎說,無非是身體不好,才能低下,不敢誤國敗政。中間有些插曲性的話頗可玩味:“因才器使,朝廷之大政也;量力受任,人臣之大分也。”下面說自己得顯官怎麼會不歡喜?只是怕幹不好云云--這是陽,真實的意思是我過去粗心浮氣、狂誕自居--你們從來也沒想著要用我,這是陰。陽虛陰實,大有我這裡都過了景了,你們才起勁了,真讓我涕笑皆非,如手持雞肋。去年,即正德十年御史楊典舉薦改陽明為祭酒,這個活兒倒與他這個講學家的形象般配--但人家膩歪的就是他的講學,怎麼會讓他成為“奉旨講學”的祭酒!
突然讓一個禮賓司的白面書生去當剿匪的巡撫,他若朝發夕至的去上任有點發賤,若說死不幹,就再也沒機會建功立業了,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空頭思想家--這絕非他本心本性所能甘心的。像朱熹那樣活著啃死人書死了啃冷豬頭,在他覺得那是非常可憐的,辜負了這隻能有一次的生命。
怎麼辦?就算是夕陽紅,也比陰霾一世強得多。再說等啊等,終於等到了權力又讓它失之交臂,這也不是心學家要乾的傻事。那就成了迂腐的呆道學。微妙的“度”,或用他常用的術語“幾”橫在眼前,怎樣有利、有節的發了牢騷、表示了謙讓,還能把握住機遇--他在最後提出讓他回家看看他奶奶,然後就去上任--這與上疏的文題、前面的正文相矛盾了。他自圓的辦法是:我上次請求退休、請病假都是為了看我奶奶,與她得訣別一面,現在我提這個要求也許違反條例--言外之意是你們自然可以不允許。
他遞上含義複雜的辭呈,就從南京往老家方向走。他後來的謝恩疏上說是在杭州等待旨意,《年譜》說十月回到了老家山陰。估計他肯定不會在杭州一直傻等著,杭州離山陰很近了,而且他與其在杭州等何不在南京等?
那種文牘政治的行政效率也著實可笑。十月二十四日聖諭下:
爾前去巡撫江西南安、贛州,福建汀州、漳州,廣東南雄、韶州、惠州、
潮州各府及湖廣郴州地方。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地方 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徑自區畫,大則奏請定奪。欽此。
這道聖旨也沒有啟動陽明的“心機”。他依然號稱在杭州,其實往返於“山陰道上”。十一月十四日兵部又續下一道批文,內有皇帝切責語:
乃敢託疾避難,奏回養病。見今盜賊劫掠,民遭荼毒。萬一王陽明因見 地方有事,假託辭免,不無愈加誤事?
兵部奉聖旨,命令:
既地方有事,王守仁著上緊去,不許辭避遲誤,欽此。
但是,他還是繼續等,等到十二月初二吏部又下文,正面回答了他的請按原官退休的上疏:“奉聖旨:王守仁不準休致。南、贛地方見今多事,著上緊前去,用心巡撫。欽此。”
這次,他不敢再玩名士派了。原先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等皇帝的申斥其實是在等皇帝的再三誠聘。他身體不好是事實,剿匪這種活兒容易失敗而不易見功效。他前面的御史就是畏難而以病辭職。再前,也有招撫土匪而土匪又反戈,從而落職入獄的。也有不屑於為流氓皇帝賣命的。現在 一切都不用再說了。初二下文,初三他就告別美麗的杭州城,走向日漸坐大的那些巨寇,走向積年匪患叢生的深山老林。這一走就是五年,而且是百死千難的五年。能得以生還,還建立功勳,真是大本事。
2.勝敗由人 兵貴善用
他先立即趕到南昌,粗定了一下方略,用心法應變這無窮的現狀。--他跟皇帝說,他初三就到了南昌。
江西南臨百粵,北枕大江,東連閩峭,西接荊蠻,地延千里,址交五省。現在這幾省交界處暴動頻起,新起的流民與山裡的慣匪連成了一片。各省劃地為牢,對邊界地區的事情都推諉,「就像毛澤東《論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樣:在邊遠落後的地區、在各省之間的交界地區,敵人統治力量薄弱」又有崇山峻嶺,洞穴叢林,只有鳥道與外界勾通。車馬不得長驅,糧草不能及時供給。官軍撲來,暴民如鳥散入深林,大軍日耗累萬,卻如高射炮打蚊子。暴民在山中如魚得水,大軍在山中則是涸轍而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