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倆面對面坐著。每個週末,母親都要陪我轉一轉,吃點東西,父親說他沒有耐心陪女人逛街。我們孃兒倆最喜歡的是家門口不遠江西老俵開的一家蒸湯館,各式各樣的小瓦罐湯:蓮藕排骨、香菇肉餅、烏雞粉條……三五元一小罐,喝在嘴裡,清淡可口又有營養。這個星期我拿著麥當勞優惠券說想吃漢堡,母親一向是順著我的,她總是說:年輕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的理由,他們的理由就是年輕。如果成天在年輕人面前做出老學究衛道士的僵硬面孔出來,事情只會無趣。她還說我穿開檔褲的時候有天尿褲子了,她也不打罵,只淡淡地說一句說尿了涼快。我當然喜歡這樣的母親。母親說那是個夏天,知了躲在樹葉叢中絕望地唱歌,狗彷彿吃多了辣椒一直伸著舌頭。她說,那個時候我們家還住在筒子樓裡,一排排的,每家住一間房,房分前後兩個空間,前面做飯後面住人,沒有衛生間。每天早晨,能看見音樂學院各家的女人端著一罐黃湯下樓去公共廁所,也有幾個起得晚的懶婆娘,等人家已經圍坐在家門口吃午飯了,才慢條斯理大搖大擺地捧著那壺小心翼翼從長長的窄窄的走廊上經過,炒洋蔥頭的香味中迅速滲進一股尿騷味兒,吃飯的人也無奈,皺皺眉繼續吃。生活在這種空間並不是想優雅就優雅得了的,你得學會融入其中。當然,吃午飯的時候端著痰盂從人家飯桌上經過,這種事打死她也是做不出來的。母親說筒子樓裡的人很少有人看見她倒痰盂,因為她起得很早,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處理這些尷尬的事情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她說,吃喝拉撒是人不可避免的,但沒有必要做得那般粗俗,能雅方雅,自己畢竟還是一個小小的文人,文人做事,還是需要雅的。
所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母親都表現出優雅的一面。3月18日這一天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她坐在我的對面,笑容可掬,好像在欣賞她剛完成的藝術作品一樣。那一頭濃密的捲髮,很自然地簇擁在耳邊,能隱約看到平滑的凝脂般的耳垂。
7
突然,母親那款花花公子皮包裡傳來一串低沉的聲音,我含著吸管,愣了愣,迅速判斷那是手機設定為震動而發出的聲音,就噘著嘴示意她,母親很快開啟了包拿出手機,母親的手機式樣陳舊,我見她開始回簡訊。
這個發簡訊的過程到底經過了多長時間我異常模糊,我沒有理會這些的原因是因為我盯著斜對面的一個男孩子,男孩子沒有注意到我,或者說已經發現我而故意做給我看,他正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他的女朋友吃冰激淋。我盯著男孩看並不意味著這個男孩有多帥,而是這個男孩好像是我的大學同學,系學生會宣傳部長周園清。
哇——我想吐。不是出於嫉妒,我大學收的情書可以出一本情書寶典了,但一個都沒錄用。我看不上並不表明自己有多清高,而是與我的性格有關。我是控他型而非他控型。所以,我的男朋友必須先經我看中、然後自己一步一步歷經千辛萬苦追來。說得大眾化一點就是我一定要找一個我愛的人,這是前提。至於為什麼看見周園清想嘔吐,因為畢業前夕我還收到他一封長達13頁的情書,並且,他在信的最後寫道:有人說,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是,我不信。縱然前面有萬丈深淵,我也跳了!我願意用自己的磨難來換取你那燦爛的幸福的笑容……當時,我還差點兒感動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磨難。封建社會里人家寡婦守寡幾十年才得到一個貞潔牌坊,他不到幾個月就和這女孩有哺育之情了。
我沒注意還在發簡訊的母親的神色,站起來,想盡快離開這個令人噁心的地方,氣呼呼地說:媽,我們走——
母親站起來,然後,我們出了那扇厚厚的玻璃門。
然後,過馬路。母親走在我的身後。
然後,母親倒在了血泊中,她的手裡,緊緊攥著手機。
我曾多次嘲笑過母親的手機,說早該淘汰了,與她的人不相配。母親總是淡淡一笑,說:我們老年人還談什麼時髦?我想我的眼珠不會比鵪鶉蛋小多少,喊道:老年人?媽,有沒有搞錯?確實,母親在我眼裡並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面板如同她的聲音一樣平穩,柔和寬容的氣質使她與眾不同。
一輛車突如其來。不,應該說,有無數輛車來來往往。
一聲刺耳的叫聲。剎車。風。血腥味。
我回過頭。
當血液變成岩漿如火山爆發般從體內迸發出來時,嬌柔的身軀是無法抵擋的。被血液浸透、以僵硬姿態躺在馬路上的母親把我嚇壞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血、冒著熱氣的血。無數陌生人圍上來,汽車的鳴笛不絕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