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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痛苦與幸福常常在一個浪頭裡向我打過來。比如我第一次公開跳舞以後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走進我的臥室,發現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我感到驚奇、詫異、恐慌、喜悅。

在赫爾米娜讓我經受的所有意外中,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次。因為我絲毫不懷疑,這隻極樂島正是她給我送來的。這天晚上正好是例外,我沒有和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在大教堂裡聽演奏古老的教堂音樂。這是一次美好而憂傷的遠足,到我以前的生活中探幽的遠足,回到我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到理想哈里盤桓過的地區的遠足。教堂的哥特式大廳高高的,裡面只點著幾支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中,精美的網狀拱頂像幽靈似地來回晃動;在這裡我聽了布克斯特荷德、帕赫爾相爾、巴赫和海頓的作品,我又一次走上了我愛走的老路,又聽見了曾經是我的朋友的一位演唱巴赫歌曲的女歌唱家的優美聲音,以前我多次聽過她出色的演唱。這古老音樂的聲音及其無限的尊嚴和聖潔又喚醒了我青年時代所有虔誠、喜悅和熱烈的感情,我憂傷而沉思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裡,我在這個高尚的、永恆的世界裡作客一個小時,這個世界一度曾是我的故鄉。演奏海頓的一首二重奏時,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沒有等音樂會結束,放棄了與女歌唱家再次見面的機會(噢,以前,聽完這樣的音樂會後,我曾和藝術家們度過多少興奮而熱烈的夜晚啊,悄悄地從教堂裡溜出來,在夜晚靜靜的衚衕裡逛蕩,走得疲乏不堪。街上有些地方,飯館裡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我現實生活的旋律。噢,我的生活變得多麼灰暗迷亂!

在這次夜遊時,我思考了許久我與音樂的奇異關係,又一次意識到,這種對音樂的既感人又惱人的關係是整個德國精神的命運。在德國精神中主宰一切的是母權,是以音樂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血緣關係,這在其他國家是從未有過的。我們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對此沒有勇敢地進行反抗,沒有傾聽並服從精神、理智和言詞,反而卻沉醉在沒有言詞的語言之中,這種語言能敘說不可言狀的東西,能描繪無法塑造的東西。從事精神活動的德國人沒有儘量忠實可靠地使用他的工具,反而始終反對言語和理智,與音樂眉來眼去。他沉迷在音樂中,沉迷在美妙優雅的音響中,沉迷在美妙的、使人陶醉的感情和情緒中,這種感情和情緒從未被催逼去實現,於是他忘記了履行他的大部分真正的任務。我們這些從事精神活動的人不熟悉現實,不瞭解現實,敵視現實,因此,在德國現實中,在我們的歷史、政治和公眾輿論中,精神的作用小得可憐。誠然,我常常這樣思考這個問題,有時感到我有一股強烈渴望去塑造現實的慾望,這種慾望是嚴肅負責地從事某項工作,而不僅僅是研究研究美學和搞搞精神肝的工藝品。而結果卻總是放棄這種努力,向命運屈服。將軍和重工業家們說得對:我們這些“精神界的人”一事無成,我們是一群可有可無、脫離現實、不負責任的才華橫溢、誇誇其談的人。呸,見鬼去吧!拿起刮臉刀吧!

我腦子裡充滿了各種想法,音樂會的餘音在耳際迴響,心裡充滿哀傷,充滿對生活,對現實,對意義,對不可挽回地永遠失去的東西的絕望的渴求,終於回到家裡。我登上樓梯,進屋點了燈,想讀點什麼卻又讀不下去。我想起孤單迫使我明天晚上到澤西水酒吧去喝威士忌和跳舞的約會,於是心裡感到一陣惱恨,不僅摘報我自己,還惱恨赫爾米娜。儘管她是個絕妙的姑娘,對我心懷好意——但當時,她倒不如讓我毀滅的好,她不該拉我下水,把我拉進這個混亂的、陌生的、光怪陸離的遊藝世界,在這個世界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受盡苦難,逐漸荒廢。

於是我悲傷地熄了燈,悲傷地走進臥室,悲傷地開始脫衣服。這時,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心頭一驚,那是淡淡的香水味兒,我環視四周,看見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她臉帶笑容,略微有點侷促,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瑪麗亞!”我叫了她一聲。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是我的房東知道了,她會收回住房的。

她輕輕地說:“我來了,您生我的氣嗎?”

“不不,我知道是赫爾米娜把鑰匙給您的。是吧?”

“噢,您對這件事生氣了,我就走。”

“不,美麗的瑪麗亞,請您留下!只是今天晚上我很悲傷,今天我不可能快樂起來,明天也許又能快樂起來。”

我略微向她彎下腰,她突然用她那兩隻又大又結實的手捧住我的頭往下換,吻了我好久。我挨著她在床上坐下,拉著她的手,請她說話輕點,因為不能讓別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