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位者僅存橘諾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時臉上卻佈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兩年,雖歷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才像真正活著,想通了一些人,也想通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著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麼討厭她,不過因她或得那樣無拘束,讓我很羨慕。她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她的。”他不知她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說,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說阿蘭若她弒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她回頭看向他,“表哥,母親她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傾畫一生為著這個大女兒,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毫不在意用小女兒們的血肉鑄成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感激,倒只覺她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日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色,最宜訪親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書正在四季樹園子裡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面,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輪又一輪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閒適。”
他抬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目光重回到書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說,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書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她……”
息澤皺眉打斷道:“情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著她,既如此,又何苦將她逼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說得上什麼,你選的路,她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嘆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此,也不過念著她一個心願,聽說她有二十封信在你處,她臨行前,託我替她討回來。”
息澤一篇話像說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說,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根長針釘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書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她,卻讓她走了?”
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
不要說。
彷彿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書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浸出冷汗,卻還強撐著一臉平靜,彷彿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書,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說她今生可能並無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同你兩年情深即便是場虛妄,她也認了,只是沒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說她會回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最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更深、更痛,因這樣才能感到自己還活著,才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她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她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她們為何要瞞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她在何處?”
息澤沉默許久,無邊的靜寂中,彷彿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官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