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的聲音,忽遠忽近,“……單騎縱橫敵營,三入三出,殺西番紅纓大將,後為敵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諸敵至,南齊主將以三百冰屍矗立陣前,時值黑夜,寒風呼嘯,似有鬼哭之聲,西番諸將膽寒,以刀兵戮屍,未料屍中遍藏火藥刀針暗器毒物,爆裂彈射,中者無數,夜馬踏驚衝陣,此時南齊伏兵出,西番無人生還,屍填諸井而滿,後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東邊境之穩,至今西番不敢過甜水井……”
景泰藍打了個寒噤。
太史闌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現代,人體炸彈,這種恐怖組織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個時空,為另一個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況這還不是以俘虜或敵方屍體來設陷阱,是用己方陣亡的將士屍體來做誘餌,下這命令的人,該有何等堅毅決絕的心性?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衝到陣前,殘暴的番人看見自己殺死的人,都被凍成了冰屍,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這是一種何等驚怖的感受?在這種驚怖的感受面前,人們會忍不住動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樣,清除掉這種冰冷的恐懼。
然後,冰屍炸開,火藥刀針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傷無數,南齊一衝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間慘景,冰屍當面,陰招迭出……以己之道還施彼身的冷酷與決絕,太史闌也似置身於廝殺號叫之中,聽見那夜分外淒厲的帶血的風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雖借同袍屍首而不悔。
“主將是誰……”景泰藍小手抓緊了太史闌的衣袖,抖抖地問,“是誰……”
太史闌抬頭,看了看容楚。
看著對面平靜皎潔,近乎豔美的臉龐,看著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實在很難將那一夜風雪殺神,冷酷將軍的身影,和他重疊。
這珍珠般光華的人,為何沒有留下一絲戰爭的創痕?
又或者,那些創痕只是藏在了深處,似老蚌傷了身,吐出一層一層的膠質,裹住那傷,便成了外表圓潤無瑕的珍珠。
容楚迎著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風雪。
那一夜永遠不歸的人們。
那一夜他大勝,卻無功,悍然以同袍屍首列陣殺敵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們所接受,不僅無賞,父帥為了平定軍中怨氣,還狠狠給了他軍棍一百。
挨軍棍時,只有扶舟說情,並自願也捱了五十軍棍,那些平日擁護他的將領,此刻都變了眼光,人人都說他絕情絕性,雖必將成為名將,但卻未必是從屬之福,每個人能接受自己在戰場上死去,卻不能接受死後屍首還被用來再次作戰,最後屍骨無存。
父帥那時自覺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將軍權順利過渡給他,他卻因為此事大失軍心,父帥失望,自然溢於言表。
朝廷倒是對他嘉賞有加,可這嘉賞未必帶著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諸將不滿,當然,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軍權,早已功高震主賞無可賞,難得這麼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雖然此後他亦在戰場作戰數年,聲名震於朝野內外,但此事的影響,卻絕不止於那些軍棍和嘉獎,他漸漸被排斥、被畏懼、被疏離,而他雖嬉笑如常,內心深處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終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個悠遊國公。
或者,真正的影響,還不止這些……
容楚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見對面太史闌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驚的、失望的、漸漸不齒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樣。
當年那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痛徹心扉,那些同袍,那撥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訓練的親衛,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們成長,然而那一夜的風雪,將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著他們,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憤不絕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讓他讀懂兩個字——“報仇!”
大丈夫行事無須擇手段,唯結果耳!
無論世人詬病如何,他始終相信——那三百兄弟,他們願意!
願意以無用之身,換敵人全軍覆沒,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手,在自己眼前的泥濘裡絕望痙攣。
雖身軀破碎,而靈魂終得周全。
可是……沒有人懂。
不過……他淡淡笑起來——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平靜地捋下了景泰藍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靜地道:“景泰藍,你覺得這樣做,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