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炸豬排也吃得優優雅雅的人,一張豬排吃下來,刀叉在盤子上不會發出一點過分的聲音,嘴上,桌上都乾乾淨淨,吃完了,懂得將刀叉好好地順向一邊。那都是不肯些進扒房的人,除了經濟上的原因,還有自尊心的原因,以及小小的,但不屈不饒的虛榮心。
紅房子的店堂裡,總有一些慕名而來,沒有受到過怎麼吃西餐教育的人。他們到了紅房子西餐館的長條桌子上,多少有點心慌,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洋盤。於是他們用眼睛飄著已經在吃的人,看他們哪個手拿刀,哪個手拿叉,湯快喝完的時候,是把勺子往向著自己的方向刮,還是往反方向刮。一邊在心裡溫習。
看到將一副刀叉拿得比榔頭還要重的人,跑堂的人就在客人點菜的時候一一告訴他們,要麼洋蔥湯,要麼牛尾湯,要麼鄉下濃湯,要麼奶油蘑菇湯,總之湯是要每個人自己吃一份的,不可以來一份洋蔥湯,一份牛尾湯,放在桌子中間,大家伸勺子過來喝;湯不喝完,後面的主菜是不可以上來的,所以不要把湯留著過後面的主菜吃,這樣後面的主菜就永遠也上不來;一個人要一份主菜就足夠了,不用一道一道地點;小麵包是奉送的;火燒冰激凌倒是可以和飯後的咖啡一起來。他們大聲教導著,不管客人的臉已經脹得通紅,在上海,每個人都知道當“洋盤”是多少失面子的事情。但是他們並沒有捉弄人的心思,只是真的想客人按照規矩吃西餐。看到客人象赫魯曉夫那樣把餐巾的一隻角塞在衣領裡,象小孩子的圍兜兜一樣用,卻不說什麼,他們認定那是“羅宋派頭”。
但是看到範妮家這一桌子的人,跑堂的人,就只握著點菜的小本子等在旁邊,不多嘴。果然,這家人將餐巾一一正確地鋪在自己的腿上,然後,一個接一個,在選單上點出自己要吃的東西。報出來的,果然都是紅房子的看家菜:烙蛤蜊,紅酒雞,紅燴小牛肉,牛尾湯,還有火燒冰激凌。這家人的態度,都多少帶著一點不肯讓人看成平常人,又不肯讓人看出來自己在意的當心,其實在心裡斤斤計較,但儘量面子上不露聲色。跑堂的只管望著他們,心裡明白得很。他們還是比較喜歡看到象範妮家這樣的人,他們身上風雨飄搖的痕跡,比一般的客人耐看。範妮這家人裡面,只有很少的孩子和女人,老的沒有看上去自己的女人,中的也沒有看上去自己的女人。除了範妮的爸爸,一邊照顧簡妮,一邊照顧愛蓮,那是他的老婆。範妮長得是很象爸爸,但是她對自己的爸爸淡淡的,倒是與娘娘腔的維尼叔叔很親近。範妮應該有25歲上下了,但是在這樣重要的家宴上卻沒有她自己的男友在座。而且,看她那冷清的樣子,就知道這個女孩不光是處女,而且很可能都沒有談過戀愛。這一點跑堂的可以想得通。這種吃足了新社會苦頭的人家的小孩,有些人,就是已出國為自己的生活目的的,象那時候到鄉下去的知青也有人不回上海就不結婚一樣。這種人要是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來,沒有男友才是一身輕鬆。到了那邊,找到有身份的男人結婚,就可以當一生一世的美國人。
叔公對跑堂的人吩咐說:“一人來一隻用軍用飛機送到北京去的蝦仁杯,我伲要嚐嚐看到底好在什麼地方。”
叔公為自己要的是烙蛤蜊,他說:“這道菜倒是保留下來了,不容易。原來喜樂意裡面的法國菜是烙蝸牛,並沒有烙蛤蜊的。那時候太平洋戰爭,日本人佔領上海,法國的東西運不到上海來,那時候,我們家的汽車也不能開了,因為汽油是戰時緊張物資,配給的。喜樂意裡的大師傅就用蛤蜊代替蝸牛,創造了一道喜樂意特色菜。說起來,上海人是真聰明,懂得變通。我還是那時候吃過的。那時候到喜樂意吃飯,正好大師傅到店堂裡來謝客人,好象他是個山東人,是他介紹我們嚐嚐這個菜。到現在居然也有四十年了。”
為了慶祝範妮出國,爺爺特地開了一瓶紅葡萄酒。
跑堂的胖女人取來了玻璃酒杯,分給桌上的人。酒開了瓶,倒在杯子裡,晃了又晃,可酒液一點也掛不住杯子沿,看上去實在不算什麼好酒,但那也是紅房子可以開出來的最好的酒了。張裕的紅葡萄酒,據說還是從前法國傳教士帶來的技術。爺爺舉了舉手裡的杯子,輕聲說:“祝賀範妮終於有機會到美國!”
大家碰了杯,都輕輕叫“cheers”。
爺爺又朝叔公舉了杯說:“甄盛,你和愛麗絲是範妮的恩人,大恩不言謝。”
大家都附和著爺爺的話,向叔公舉起杯來。範妮說:“叔公,我還是要說謝謝的。”象擎著一朵紅色的玫瑰花一樣,範妮向叔公舉起自己的酒杯。
叔公站起身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