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轉業的。”袁翰垂下目光,不看顏子鵠眼睛,說話膽子更壯。他一直暗中期待顏子鵠來看自己,但頭一句話就使顏子鵠心涼。“我不象有些人那樣,成天叫喚‘歲數大啦,放咱走吧’其實他不想走,那是一種牢騷,是提醒領導:自己在這個職務上幹了多年,再不提就不幹了。我可真心想走。家裡有困難,不走怎麼辦?象個別人那樣鬧,甩手不幹工作,處處跟領導為難,或是老提一些你根本解決不了又是實際存在的問題,讓你覺得刺頭,不得不放……這些鬼名堂我比他們知道的還多,但實在做不來。對這次處分我完全接受,超假二十天再不處分簡直沒有軍法了。如果我當領導,也許得給袁翰來個更重的處分。乾脆說吧,這個處分是我自找的,當時有個念頭,處分就處分吧,不受這個處分,你們老覺得袁翰太好用了,沒一點個人問題。”
“這個念頭,和你說的鬧轉業的作法,性質一樣。”顏子鵠嚴肅地說。
“但是我說出來了,難道要再來個處分?我原本可以什麼都不說的,可以用其它辦法達到走的目的,而且不受處分。”袁翰沉悶地扭開臉。
“這倒也是事實。說吧,我很願意聽大膽的談話,好多年沒聽到了。既然連處分也不怕,總該有你自己的道理。”
“處分有什麼了不起,失掉了什麼?當兵以來,我立過三次功,立功又有什麼了不起,又得到了什麼?它們統統睡在檔案袋裡。這是氣話了,我知道這樣看問題很不好,但我的經歷就是這樣。”袁翰朝營部方向伸出手指,“我們營長是個很好的同志,但他沒經過嚴格訓練,我的指揮排長在某些打法上也比他強。這樣的同志帶兵也可以打勝仗,不過十條命能拿下的山頭,他要送出出去三十條命,然後會說出了三十們英雄。當然不是有意掩蓋失誤,而是他確實不知道這個山頭只需付出十條生命就可以拿下來。在他面前,我特別謹慎,他年輕,經驗少,應該撐臺,不能拆臺。可不勝任的人在臺上難受,臺下的人也不輕鬆,我不是想當個什麼官,我想走,心裡悶哪……”
“想當官不一定不好,熱愛自己事業的人,誰不希望手中有權。官和老爺是兩碼事嘛!懂軍事的人不當指揮官,難道把戰士交給不懂軍事的人指揮?”
“對對,我為這個想法罵過自己。人哪,有時是會錯罵自己的。嘿嘿……副團長,我不把你當領導說話了,行嗎?”
“行,當然行。”
“你扛槍的時候,我連細胞還沒有哩,而你現在仍然是個上了年紀的副團長,不會沒有苦惱吧?苦惱就是苦惱,幹是幹!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你的存在就能影響人的思想。可我也擔心,這樣幹下去不會又是單純軍事觀點吧?”
顏子鵠“哈哈”大笑。
袁翰急步在屋內走動,忽然站住,睜大眼:“副團長,咱們偷偷喝兩杯吧,已經開飯了。”
顏子鵠不語。
袁翰朝外喚道:“通訊員。”又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從中翻出一張十元鈔票。“去,到小賣部買筒罐頭,讓炊事班長熱一熱。”
顏子鵠道:“你這麼幹,老婆孩子吃不吃飯了?越窮越大方啊。”
“還是說說吧,家裡難到什麼程度?”
“一個好軍人,很難是個好丈夫。”袁翰嘆息道,“能給她的都給她了,不能給的抱怨也沒用。咱們歸部隊掌管,不是歸自己掌管,這就要求她自立嘍。可她偏是個膽小女人,我不在家,天一黑就關門,過年過節更不好受。再有,老子讓她一胎生下兩個,結果自己當甩手掌櫃,扔給她扶養,一個月寄幾十元錢就算完成任務了。其它事,就是天塌地陷,反正我看不著。”袁翰從床下摸出兩瓶酒,晃晃道,“這是她釀的。”倒上兩杯,望下門外,菜還沒來,他等不住了:“來!副團長,品品味。”舉杯飲盡,然後輕輕籲口氣,胸膛急劇起伏,臉上是飢渴的神情,粗聲道:“我們是軍隊,而軍隊又和戰爭分不開……”
顏子鵠舉起另一杯酒,細細品咂著酒和話的滋味。
哦,戰爭,你在哪裡?我們默默警惕著你,注視著天空、陸地、海洋……
都知道戰爭不可避免,也都在切齒痛恨它,它即使今生不能消除,也不願把它推得遠些,再遠些。戰爭的產兒——軍人,袁翰他們,便落入兩肩感情的磨盤中。對於各種非正義戰爭的厭惡,他們一點不比世人少,那一杆槍,正是為了把它們驅入墳墓。正因為這樣,他心熱,神迷,象數學家愛古怪方程式;象雕塑家對著一尊精靈流淚;象老牛溫柔地舔著嫩犢;象少女臆想著情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