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要早聽我一句話,你能給丁莊人跪下磕個頭,說聲對不起,事情也不會到了今天呀。”
爹便慢慢從爺的對面站起來,看看爺,看看叔和玲玲的屍,用鼻子哼一下,說:“爹——放心吧,你看我不用丁莊一個人,不用丁莊一張鍁,怎樣把弟和玲玲氣派派地埋了吧。”
說完這句話,爹就從叔家院裡走出來,腳步上的力,像是能把地上踩出坑,像是不小心踢著一個石頭、一塊磚頭來,能把石頭、磚頭踢出莊,踢到黃河古道的那邊去。
就走了。
留下爺在守著叔和玲玲的屍。
一夜的靜,沒有啥兒想不到的事,可在來日天剛亮,就從外莊來了十幾條的漢。都是鄰村鄰莊的壯漢子,大的不到四十歲,小的不低於三十歲,正是出力幹活的好年齡,還都是各村各莊專門蓋房挖墓的好土工。他們由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領帶著,到丁莊,用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叔和玲玲的墓給挖好了。在莊南偏西我家的墳墓上,在我奶的墓下邊,先挖出一個很深的墓槽道,再從槽道開出一個門,由門往裡挖,挖出了一大間房似的墓屋來。娃得那墓屋比一般的墓洞大許多。說起來,眼下正是平原上的熱病期,死人和樹的飄葉一樣多,頻頻著,墓都不得不挖得比往日小一半,可是叔的墓,雙人墓,卻比往日沒有熱病時的雙人墓還要大得多。大許多。
單是大也就不說了,更為要緊的,是在那一間屋似的墓壁上,這十幾個土工中最年長的人,他竟用刀、鏟和一張小鐵鍁,在一面沙土混合的泥壁上,刻挖出了整面牆的東京城市圖,圖中有東京著名的龍亭和鐵塔,有潘家湖和楊家胡,還有大宋時期修下的相國寺、包公祠和大禹治水廟,使那墓牆顯得古色又古香,如一副雕刻著的宮廷畫。在另一面的墓壁上,則刻了東京的高樓和大廈,有廣場,有噴泉,還有市政府和市委的辦公樓。還有那條著名的商業步行街。街面上是一個挨一個的攤位和人流。左面的舊圖墓畫取名為“宋城”,右面的新圖墓畫取名“新東京”,字也都刻在畫的正頂上。畫和字雖然不如紙上的筆墨細,可在這墓中刻畫畢竟是平原上很少有的事。是天下的奇聞活生生地來到了丁莊裡,於是那訊息就在丁莊傳開來,就有人開始去那墓裡看。
一團一夥地去那墓裡看。
看完了,出來說那墓是如何好,刻工雕匠如何的巧,龍亭柱子上的龍和麒麟如何的漂亮和有神。商業街上的人流中好像還有吵雜聲。如此這樣的話,一個傳一個,老的少的都去看,如去參觀突然從地下挖出的宮殿樣。
第三天,是要下葬埋人的日,人都去我叔的墳上看,如看一道地宮的景。平原上的日頭那時剛將升起來,東邊地平線上汪著的紅,如是一面紅的湖。著了火的湖。莊稼地,地裡到處都是耀眼的光,筷子高的小麥都是金黃的棵。還有地邊上的草,都如玉雕的肥綠瘦黃樣。那時候,叔的雙人墓,在我家那一大片墳墓的最下邊,從雙人墓裡挖出的沙土堆在墓口兩邊上,被人踩實了,可新土的氣息還濃烈烈的香甜著。莊人們就從那墓槽道里走下去,看了上來嘖嘖嘴,說些話,又讓另一批的莊人下去看,上來問著說:
“信了吧?”
上來的人點點頭:“這丁亮和玲玲死值啦。”
或者說:
“誰給我挖上這個墓,讓我得一百次熱病都可以。”
也就這時候,幫著賈根柱和丁躍進兩家挖墓的莊人走來了。丁莊最好的土工泥匠走來了。莊人們就給他們讓了道,讓他們下去看了墓,參觀地宮樣。爬下去,再上來。下去時臉上是不相信的色,上來時,臉上掛著心悅誠服的笑,望著一直坐在墓邊守墓、守工具的一個三十歲的匠人說:
“是你刻的呀?”
“是我伯。”
“你伯從哪學得這手藝?”
“祖傳呀。”
“能請你伯去那邊的墓裡刻刻嗎?”
三十歲的小夥就望著丁莊四十歲的土匠說:“這是官墓呀,過去的人當官當到四品死了才能在墓壁上刻圖畫。現在雖不用官到四品了,可誰請我伯刻墓得讓上邊蓋章批條子。沒有上邊批條子,下邊的人死了,誰也不能隨便刻這官家墓。”
問:“那這丁亮死了咋就能刻官家墓?”
說:“他哥丁輝當了縣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啦。”
也就不再說啥兒,莊裡的土匠也就撤著回丁莊。這當兒,日頭慢冉冉地升上來,到了葬人的裝殮時,墓地上的莊人都該回去裝殮葬人了。這當兒,丁小躍和賈根寶的棺材早就擺在了各自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