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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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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

在蘇錦瑞當街痛哭流涕的時候,邵鴻愷其實就站在離她不遠的馬路斜對面。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後,沒有陽光,靠近碼頭的地方,迎著江面上吹來的風越發刺骨陰冷。他裹著灰色圍巾,黑色粗呢長大衣順著橋從沙面走回市內。若是平時,他大抵是不耐煩走這段路的。這段路人多車雜,川流不息,岸邊停滿篷船,人聲鼎沸,臭氣與水氣撲面而至,絕非散步的好去處。可邵家統共只有一輛汽車,今日表姨夫要去聽戲,明日太太要去打牌,後日下面的弟妹們又要去公園,個個都要用到車,個個都需要那輛福特牌小轎車來充門面。邵鴻愷又是長子又是長兄,不好跟父母爭,自然也不好跟弟妹搶,三五天裡能有一天輪到他用就不錯了。好在他現下結識了南洋橡膠大王家的千金小姐王欣瑤,王小姐對他曲意溫柔,兩人幾乎日日相見,王家的小汽車幾乎成了邵公子的專用,既有佳人相伴又顧全了他的面子,縱使是邵鴻愷,也頗有點何樂而不為。

可巧當日雅先生的西餐館東主有喜,早早關門。而他人到了玫瑰西餐館,才接到王欣瑤差人送來的紙條,言道家中臨時有事,無法赴約,萬望見諒云云。邵鴻愷沒辦法,只好先行回去,可整個沙面租界一入午後靜謐過夜半,沿途全莫說空置的黃包車,連路人都少。邵鴻愷不得已步行了事,心忖先過了橋出了租界,自然就能叫到車。

他沒想到難得的一次步行,就讓他碰見了蘇錦瑞。

還是這麼狼狽的、撒潑式的蘇錦瑞。

一開始他還自欺欺人道認錯,可旁人他有可能錯,蘇錦瑞與他一同長大,如何錯得了?

邵鴻愷在剎那間尷尬到腦子一片空白。

照理說他該上前,去把青梅竹馬的女友扶起來送回家,興許還要安撫她,寬慰她,陪伴她,就如以往的青蔥年月他們互相陪伴過的無數片段那般。他的教養,他的義務,他與蘇錦瑞確鑿無疑的情誼,都使他明白,這會就應該上前去,可那腳步只朝前挪動半步,就如有千萬隻手拽著拉著,不准他再往前走,彷彿這一踏上前,就是深淵鴻溝,就是萬劫不復。

後來,他無法抑制地無數次回憶起這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蘇氏貿易行的大小姐蘇錦瑞蹲在地上,雙手交叉抱著肩膀,身上是一件前所未見的臃腫廉價灰棉袍,上頭沾染塵土汙漬,她的髮辮早就散亂,沒把臉藏起來就這麼哭得面目扭曲。往日裡向來端莊自矜、鮮妍明媚固然是蕩然無存,臉上不知是凍的還是被打的,浮起紅斑傷痕,顯得蠢而可憐,卑賤而醜陋。

關鍵是她的哭聲。邵鴻愷從沒聽過哪個女人哭起來這樣難聽,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野獸駐紮進蘇錦瑞的身體內,令她嚎哭,發狂,如同要將全部力氣揮霍一空那樣去擠壓去控訴。在他以往的認知中,女人的哭,不管是梨花帶雨還是欲說還休,都是給她們加分的,不是令她們的示弱顯得可憐可愛,便是要令她們的委屈顯得意味深長。無論如何,通通不是蘇錦瑞這種哭法,這種哭法太醜也太真,太袒露也太沉重,沒一個男人願意去直面,也沒一個男人願意去承擔。它就像他們之間的敵人,是勢必要撕裂那層影影綽綽,溫情脈脈的輕紗,讓那些美好的,用回憶氤氳著滋養著的兩小無猜的情誼,那些經年累月心照不宣的理解,全部都在剎那間變得輕浮,變得狗屎不如。

隱約間,邵鴻愷也聽見人群中有竊竊私語,人們在討論這姑娘嚎啕大哭的原因,大多數都表示了同情。他們講她適才被逃犯劫持,死裡逃生一類,又聽得有人感慨可憐哦好好一個姑娘這可算青天白日受了折辱。可那又怎麼樣呢?蘇錦瑞為什麼事而當街大哭有什麼緊要?原因就如無根之萍,飄在水汽中,飄在寒風中一樣眨眼而過,在太過濃烈的情緒中反而變得無足輕重。不管因為什麼,結果便是蘇錦瑞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得這般難聽難看,哭得令邵鴻愷止步不前,甚至後退了一步,這一本能的舉動令他下定決心抽身離去。

邵鴻愷給自己這一行為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這段時間故意不與蘇錦瑞往來,可謂用心良苦,若此時去扶她一把則功虧一簣;比如蘇錦瑞蹲的地方離沙面太近,他若貿然上前,很容易被喜歡在這一帶出沒的粵商熟人所看見,於人於己都不利;比如蘇錦瑞身邊已有一名男士照料,瞧那人模樣,雖一身短打卻器宇軒昂,應當也是與蘇家相識的,他縱使離開也足可放心;甚至於,他還想到自己當時一身正裝,不便也不應當上前做出陪蘇錦瑞蹲的不雅行為。

找的理由多了,邵鴻愷便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