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已完全丟棄了謀臣不甘寂寞、不甘冷清的積習,成了一位安於清茶濁酒的遷叟。他與老僕呂直耕耘於“採藥圃”,沉醉於泥土的芳香;他與老妻張氏品茶於“種竹齋”,緬懷著昔日的種種情趣;他從故鄉諫水接來年邁體弱的哥哥司馬旦,晨昏請安,踞“釣魚庵”垂釣,臥“種竹齋”避暑,坐“弄水軒”淺飲,樂在自然,樂在天倫!他似乎在效仿晚年的白居易。
他遠離紛亂嘈雜的現實,從事著品評古人(古人已無足畏了),無涉今人(今人是惹不起的)的勞作。這鄙小寧靜的“獨樂園”,似乎成了他自劃為牢的禁地,籬笆牆外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獨樂園”內這精巧玲瓏的江湖島嶼、苗圃花壇、翠竹蔓藤、茅屋亭臺,就是他的萬里江山。“讀書堂”裡的五千卷籍冊,就是他邀遊宏宇的扁舟,載著他在歷史的長河中,採擷著晶瑩的珠王,準備留給歷史的未來。籍冊中的千古人物,都已是他神交的摯友,不論為帝,為王,為相,為將,為聖,為賢,為盜,為匪,為娼,為妓,都一律平等地卸下戲裝彩服,赤條條地袒露著肉身和五臟六腑。三年來,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對待著從他的眼皮下走過的各樣人物和無數恢宏的、金戈鐵馬、氣吞山河的歷史畫面,刪定了《晉紀》四十卷、《宋紀》十六卷、《齊紀》十卷,此時,正在為刪定《梁紀》忙碌著。
他畢竟是從幾十年的風雨官場上走出來的,有著“飽經滄桑難為水”的閱歷和耐力。他畢竟是儒家學說造就的學者,有著“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深厚修養。他獨立支撐著《資治通鑑》書局艱危欲傾的局面:三年前的一場政見紛爭,劉攽貢父被貶往泰州,離開了書局,他失去了左臂;劉恕道原被貶往南康軍監酒稅去了,他失去了右臂。現時只有範祖禹一人在《唐史長編》六七百卷浩瀚簡犢中耕耘著。兒子司馬康只能充任文讀書案之役。簡續盈積,浩如煙海,只靠一支筆刪定,何日可竟其功啊!他埋頭書案,形若負重之牛。他日以繼夜,狀若燃燒之燭。他累年累月,不知春秋之更迭。他無悔無怨。
但他並沒有失去老臣的敏感。翰林學士承旨韓維突然地出現,使他立即察覺到朝廷形勢有變,而且斷定韓維是奉皇帝之命來的。他想到了皇帝趙頊,接著就想到老友王安石。在一陣思緒的翻肚倒腸之後,一種沉重的感覺在心頭浮起,他隱隱地意識到,厄運肯定又降落在介甫頭上了,否則皇上未必會想起自己。他再次為王安石那種激烈而不顧後果的操術擔憂。在與韓維的漫步交談中,他竭力想擺脫這種不吉祥的感覺,並在心底暗暗責怪自己“杞人憂天”,但這感覺卻牢牢地籠罩在他的心頭不離不散。三年前那種可怕的煩惱又向自己逼來,他開始埋怨:“韓維,持國公,你為什麼突然要來到這寧靜的‘獨樂園’啊……”
入夜,天幕上稀疏的星斗輝映著“弄水軒”的幾點燭光,溪水潺潺作響,托出了“獨樂園”罕見的歡樂。
這是一個別具情趣的夜宴,沒有絲竹之聲,沒有歌伎彈奏,沒有做作的豪華,沒有矯情的喧鬧,質樸、熱情、親切、真誠而清新。一向生活簡樸的主人已盡其所有,一向生活講究的客人也開了眼界。
除請範祖禹作陪外,司馬光還邀請了韓維的老馬伕和老僕呂直參加,由司馬康執壺斟酒。連司馬光六十八歲的哥哥司馬旦也扶杖來到“弄水軒”,為韓維敬酒之後方離開。
司馬光也許要藉此向韓維傳遞一層意思:自己已安於“獨樂園”,不願再去人事維艱的官場上熬心血了。
韓維根本沒有領悟到這點,他著實為這個獨特的夜宴而驚奇。這是一個有別於一切官場應酬的夜宴。司馬君實,腳踏實地之人,不事奢侈,厭惡浮華,汴京所欠缺者,唯此風也。兩個老僕同桌酌飲,更使他詫異:司馬君實,確有仁者之風、長者之風,在大旱饑饉之年,群臣所急需者,不正是這種與民同濟之風尚嗎?特別是年邁的司馬旦的臨席敬酒,使他激動不已:司馬君實,孝悌人也,事兄若父,親朋共知,今夜此翁扶杖臨席,乃大喜之兆!
夜宴上的一切,都是“獨樂園”內之物。酒是司馬光的妻子張氏親自釀造的米酒;雞是女主人平時飼養的,魚是老僕呂直剛從湖中撈得的,竹筍是少主人馬司康從竹林中新挖的,肉蘑是範祖禹從樹林中剛拾的,蔬菜是老僕呂直從苗圃中才摘的。而且,所有菜餚都由女主人親自下廚製作。幾樣精細素菜,如菠菜松、雞烙菜花、活捉離筍、蒜泥肉蘑,鹽漬蘭片等,頗有洛陽風味,使吃膩了京都大內山珍海味的韓維脾胃大開。也許因為旅途腹飢,他確實覺得這是生平享用的最佳美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