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有怨詩謗政之罪嗎?駙馬府的門頭高大,有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蔭庇,也許會得安於一時,可蘇子瞻呢?蘇子瞻貶任杭州通判已滿三年,本該回京都了,這樣一來,不僅返回京都無望,只怕又要貶往更遠的地方了。唉,“信友”鏤版刊印《錢塘集》,原是要為蘇子瞻返回京都鋪設歸路,誰知反而害了友人。山高路遠,風雨莫測,子瞻不能蒙在鼓中,得有個迎受厄運的準備啊!
雞鳴五更,黎明將至,從駙馬府奔出一匹疾速的飛騎,沿著御街疾馳。馬背上的漢子,正是三年前趕著駙馬王詵的車輦送蘇軾去杭州的那個馬伕。他揚鞭策馬,奔出了南薰門,向千里之外的杭州馳去……
皇帝趙頊在皇后的陪伴下,回到他的福寧殿,坐落在空曠、寧靜的御堂裡,懊悔之餘也慶幸終於有了權宜之計。宦侍在撥亮屋角的幾盞仙鶴燈之後悄悄地退出,賢淑的皇后為了不干擾官家的思索,遠遠地坐在一邊的昏暗處,默默地陪伴著丈夫。
趙頊回想著今夜慶壽宮裡發生的一切,懊悔自己對母后的不恭不孝,對弟弟岐王顥、嘉王君頁的不友不梯,對姐姐賢惠公主的冷言冷語、旁敲側擊,更懊悔自己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的失態和魯莽。唉,難道歷代皇室的骨肉相殘,都是這樣開始的嗎?不可做一個殘忍的帝王,不可做一個不孝不悌的帝王,不可做一個招致後人唾罵的帝王啊!
但他畢竟從太皇太后那兒討了個絕好的主意。姑且理解太皇太后的用心,真的是“讓天意決定王安石去留”,乃“愛惜王安石保全之策”,為王安石送來一個下臺的臺階。鄭俠彈劾奏表中的“天意”是什麼?不就是“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嗎?一個監安上門小吏何才何德,竟能使上蒼十日之內普降雨霖?瘋話而已,連太皇太后自己也不會相信的。但十日之後,“天意”將消解皇太后、岐王顥、嘉王君頁和皇室王公對王安石和“變法”的怨恨,王安石和進行的“變法”都將得到保全,群臣的異議也就容易統一了。在災荒年月,借“天意”暫停部分“新法”,以休息民力,平息城鄉黎庶的怨忿;借“天意”進行朝廷“修善人事”的調整,既可以保持皇權“替天行道”的尊嚴,又可以避免王安石執拗蠻橫的反對和王安石追隨者的非議!這場“賭博”的任何一種結局,都有利於朕。皇帝應當是英明的,皇帝本來就是英明的。
五更梆鼓敲響,暫停新法的十八項內容已在皇帝趙頊的心頭形成,召見群臣的時間、規模已在皇帝趙頊的心頭確定,延和殿裡乾坤頓轉的場面,已在皇帝趙頊的心頭閃現了。
決定宰相王安石命運的時間,一步一步地逼近……
延和殿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威嚴。在驕陽的燒灼下,屋脊飛簷蒸騰著一層白煙,兩列披甲掛胄、執戈佩劍的禁軍士卒,從丹墀下直抵正殿門前,甚是森嚴。
王安石跟著大內宦侍在禁軍士卒戈劍排列的行列中行走著。
他走進延和殿,殿堂裡已恭立著黑壓壓一片朝臣,肅穆得不聞一絲聲響。他放慢步子,眨眼調整了一下因室外陽光刺激而模糊不清的視線,轉眸仔細打量兩廂的大員,二府、三司的官員來了,諫院、御史臺的官員來了,鄧綰、舒亶、李定、謝景溫等都在用茫然的目光詢問著他。
王安石走近高高的御座前固定的首輔位置,用目光向右一瞥,呂惠卿、曾布、呂嘉問等都繃著一張疑惑不解的面孔,直望著他。向左一瞥,陳昇之、吳充、馮京等中樞重臣,都耷拉著腦袋,手足無措。王安石心裡浮起一層慰藉:大家都蒙在鼓中啊!
忽地,殿外傳來宦侍一聲尖利的“皇上駕到”的唱引,群臣一陣驚慌,旋即匍伏於地,叩頭高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皇帝趙頊踩著群臣驟然騰起的迎駕聲,一道閃光似地走進延和殿。跟隨皇帝的,是翰林學士承旨韓維和兩個中年宦侍。
群臣抬頭望去,一時瞠目結舌:皇帝趙頊今天著一襲雪白細綢寬襟博帶袍,盤發於頂,綰以白巾,神情嚴峻,目光含怒。這是“解冠自罰”的裝束,更甚“避殿”、“減膳”、“廣求直言”!群臣驚駭地紛紛垂下頭顱。
王安石更是驚駭不迭。他驚駭不僅因為皇帝敬天自罰又進了一層,更多的是因為韓維的出現使他想到了洛陽的司馬光:難道司馬君實真地要返回京都了?
趙頊根本沒有理睬群臣剎那間的驚駭和沉默,舉步登上御座,威嚴地坐落在御椅上。他似乎忘記了讓朝臣“平身”的朝制,開口就向王安石提出問題:“介甫先生,你認識一個叫鄭俠的人嗎?”
匍伏的群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