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冒險相助,用這部《錢塘集》打動皇上愛才的心。可蘇軾畢竟是命中註定要敗落的,如同一個落入急浪狂濤中的溺水者,在朋友伸臂拯救的時刻,竟然拖著朋友沉入水底。真是萬古莫贖的罪愆啊!
蘇軾翻閱著《錢塘集》。這部詩卷中收集的近百首詩作,確實都是自己三年來寫的。讚美山水之作,是自己對秀麗河山的依戀;抒發情懷的,是自己面對生活的歡心;追溯遠古的,是自己緬懷古聖、先賢的幽思;吶喊呼號的,是自己對生民苦情的眷念。就是這些“不合時宜”的闖禍之作,也都是出自自己這腔真誠而抑制不住的肺腑。無愧無悔!
蘇軾的目光停留在一首《戲子由》上:宛丘先生長如丘,
宛丘學舍小如舟,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
斜風吹帷雨泣面,
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從飽死笑方朔,
肯為而立求秦優。
……
他悽然一笑,閉目而思。思緒又回到三年前貶來杭州途中與弟弟蘇轍在陳州的那次相聚。
倒黴的子由,是熙寧三年二月再次由洛陽貶至陳州的。借重恩伯張方平的關照,當上了陳州州學教授。教授生涯,清冷而貧困,子由如小山一般的身軀,居住在一間小船似的小屋裡,七個子女的突然來臨,身子碰著身子地擁擠著,居何難啊!子由微薄的俸祿,九張嘴巴吞食著,數米為炊,飢腹難泡,食何艱啊!可子由“任從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既不理睬勢利小人的譏笑,又不乞求別人的憐憫,仍然自強自尊、無拘無礙地馳騁在高尚清雅的精神境界裡,尋覓著學業上的碧玉明珠,達到了“門前萬事不掛眼”的自若坦蕩,保持了“頭雖長低氣不屈”的浩然之風。這是子由擺脫仕宦人生羈絆的自由,是抗爭仕宦人生命運的勝利,也是遠離凡塵紛擾的一種情趣!可自己呢?三年來的居官忙碌,只是得到了“氣節消縮今無幾”的悲哀。子由的成功,是對“崎嶇世味”的悟覺,這不,現時又被貶往齊州(濟南)去了。追覓那遠離凡塵紛擾的自由吧,何必再做那“重返京都”的痴夢呢……
蘇軾再次悵惘茫然地翻閱《錢塘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首《陪歐陽公燕西湖》的詩作上。
三年前在來杭州的漫漫貶途中,八月二十三日途經潁州,拜見了致仕於潁州的恩師歐陽修。恩師年已六十五歲,鬚髮銀白如雪,神采奕奕,壯懷依然。一日,恩師置酒相邀,盪舟潁州西湖,白雲相隨,歌妓作陪,水波湖光之中,論及國事,恩師志在千里。興之所至,恩師和絃而歌,借答資政諫議邵公興宗之律詩見示:豪橫當年氣吐虹,
蕭條晚節鬢如蓬。
欲知潁水新居士,即是滁山舊醉翁。
所樂藩籬追天(宴鳥),敢言寥廓逐冥鴻。
期公歸輔巖廊上,顧我無忘吠畝中。
湖面清風,輕拂著恩師雪白的鬚髮,銀絲飄飄,湖光增色,宛若詩仙李白的神姿!
水波輕鳴,襯托著恩師抑揚鏗鏘的詩句,灑落湖面,錚錚作響,猶若屈子心琴之鳴奏。
學生激情沸動於懷,不能自禁,踏舟而舞,扶欄而歌,以“高山流水”之音,報“山高水深”之恩:
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羯來湖上飲美酒,醉後劇談猶激烈。
……
深淵大澤,風波無常,誰知潁州別後不到一年,恩師竟病逝於潁州。盪舟唱和之音猶在耳畔,銀鬚凌空之志已成煙雲。唯有緘詞千里,以寓一哀,為天下慟,為私誼哭。恩師請者致仕而歸於潁州,天下黎庶莫不悵們失望,期盼恩師以老當益壯之身,關懷生民疾苦,誰知竟一去莫追了。唉,仕途崎嶇,世味苦澀,民心何用!恩師命運多舛如此,蘇軾還敢魂縈京都嗎?
該像弟弟子由一樣遠離凡塵去追覓那種擺脫仕宦的羈絆,該像恩師歐陽公一樣高歌於水澤湖泊,該向晉卿復書致謝了。蘇軾展紙提筆,突然遲疑起來:重思不言謝,深情不言謝,一個“謝”字能回報晉卿的所思所念嗎?忍著心底的痛苦吧,噙著湧出的淚水吧,咬著嘴邊的咽聲吧,把一副鎮定、硬朗、挺直、昂揚的身軀展現在朋友的面前,也許是對晉卿最好的寬慰。
蘇軾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駙馬府寶繪堂欣賞工洗書畫時的所感,雖未落紙成文,但三年來一直銘記於心,遂略作思索,揮筆落紙:……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
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