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朝廷百官、京都細民、文人墨士,都似乎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聲中恢復了靈性,他們或自我宣揚先知,或借題發洩艾怨,或自詡六年的忍耐,或自造六年的委屈,或真心地祈天降雨,或假意地從眾湊趣,一夜之間,大宋京都湧起新潮:高門大戶、柴門小屋前均擺起香案,焚起香火。
幾十年一直冷落的司天監,也一夜之間成了寵兒。觀察天象,原本是摸黑熬夜。頂風冒雨,坐冷板凳、無人理睬的職務,此時,一下子大紅大紫,個個都變成了神仙似的人物。皇上、後宮一日三問,中樞重臣頻頻關注,御史、諫官不斷探風,害得司天監年老的提舉陳繹和少監、監丞們拋家離舍,吃住在觀天台上。白天頂著烈日,汗流泱背地尋覓著無蹤無影的雲朵;夜間忍著疲累、強撐眼皮,仰望著密密麻麻的繁星。他們苦苦地尋覓著雨霖的蛛絲跡象。
汴京,真是一座花樣翻新的都會。就是在這旱災煎熬、敬天祈雨的悲哀氣氛中,也表現了不同凡響的氣派:滿街滿巷的香案、香火,滿街滿巷的瑞靄祥霧,滿街滿巷的祈雨聲、鞭炮聲,應和著十大禪寺的鐘聲、鼓聲、磬聲,襯托著十五座城門“開倉凜、賑貧乏”的宣揚聲、吵鬧聲……人們同聲而不同德地把千萬顆心獻給冥迷神秘的上蒼,成全著監安上門小吏鄭俠的預言。
一天過去了——熱烘烘的一天。
兩天過去了——焦灼灼的一天。
三天過去了——火辣辣的一天。
第四天黎明時分,隨著司天監提舉陳繹驅車奔向大內福寧殿、稟奏天上星辰有所變化的粼粼車輪聲,東方天際一片黑乎乎的雲浪湧出,迅速地向頭頂滾動。
十大禪寺早起聚於庭院做佛事、念祝文的和尚們首先發現了,不約而同地放大了誦頌祝文的音量和調門。撞鐘的和尚長了勁頭,用最大的氣力撞擊出威於平日十倍的鐘聲,為滾動升騰的黑雲伴奏,向京都沉睡未醒的人們報喜。
這時,福寧殿裡的皇帝,已聽完司天監提舉陳繹“今日有雨”的稟奏,下旨敲響大內鐘樓上的皇權之鐘,以昭示京都臣民:一場救災救難的雨霖即將降落!
禪寺的鐘聲和大內的鐘聲,應和著響徹京都上空,汴京城在鐘聲中驚醒了,發狂了。
皇宮,隨著皇帝、皇后喜衝衝地奔向丹墀,王公、嬪妃、近臣、宦侍、宮女、僕役亦不顧禮數舉止地奔出各自宮門,望著東方滾湧而上的烏雲,狂呼著:皇上聖明。
官邸、吏宅,大臣、官員及其眷屬、僕役,衣著不整、七嘴八舌地讚歎著看門小吏鄭俠預言的靈驗。
街巷裡,黎庶細民紛紛湧上街頭,望著翻湧而上的黑雲,神情大振,急忙燃起更多的祭香,燃起更多的鞭炮。滿城的鞭炮聲和著鐘聲,震得偌大京都搖搖晃晃。
監安上門鄭俠也被不停的鐘聲和驟然響起的鞭炮聲牽出門外。他面色憔悴,亂髮如麻。《流民圖》上呈以來,他一直靜等著皇上和上蒼判決自己的生命。倚門望著天頂那團雲彩,他忍不住一聲狂笑,疲竭地癱坐在臺階上。
王安石在病榻上被震耳的聲響驚醒了,他詢問守護在床榻前的妻子和兒子:“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兒子王雱望著父親,語塞頭低。雨霖降落之時,就是父親罷官遭貶之日。
妻子吳氏畢竟更瞭解丈夫。她淺淺一笑,回答中帶著深情的安慰:“安心歇息吧,烏雲漫空了,要降雨霖了,人們都在迎候著喜雨。我們安閒舒心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王安石霍地掀被坐起,挪腿掙扎下床,扶著妻子和兒子的手臂站定,笑著問兒子王雱:“為什麼不早點喚醒我?此時的一場雨霖,勝過五世恩澤、七級浮屠、九鼎皇位!快扶我去看看,我要親眼看著雨霖降落,親耳聽聽天下黎庶的歡呼!”
王安石執意要妻子吳氏和兒子王雱將自己攙扶出門,走進花園,走上亭臺,眺望如墨潑染的天空。三天來壓抑在心頭的鬱悶在一陣自持不住、翻胃倒腸的強烈震動之後徐徐地消散了。他喃喃自語:“乾旱而望雲霓啊!好,好,能落一場雨霖就好!雨潤大地。雨潤禾本,雨潤百姓,雨潤人心啊……”
突然,一聲炸雷在空中作響,一道閃光撕裂了雲層。雨要落了……
皇帝趙頊和皇后跪倒在福寧殿的丹墀上。
王公、嬪妃、近臣、宦侍、宮女、僕役、大臣、官吏跪倒在各自宮院、府邸的門前。
王安石和妻子、兒子跪倒在花園裡的亭臺上。
鄭俠跪倒在畫室門前的臺階上。
流民、市民跪